书城公版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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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张福娘一心贞守 朱天锡万里符名(2)

朱公子是色上要紧的人。看他未成婚时,便如此忍耐不得,急于娶妾,以致害得个张福娘上不得,下不得,岂不是个喉急的?今与范氏夫妻,你贪我爱,又遣了张福娘,新换了一番境界,把从前毒火,多注在一处,朝夜探讨。早已染了痨怯之症,吐血丝,发夜热,医家只戒少近女色。景先与夫人商量道:“儿子已得了病。一个媳妇,还要劝他分床而宿。若张氏女子再娶将来,分明是油锅内添上一把柴了。还只是立意回了他不带去罢。”“只可惜他已将分娩,是男是女,这是我朱家之后,舍不得撇他。”景先道:“儿子、媳妇多是青年。只要儿子调理得身体好了,那怕少了孙子?趁着张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还好辞得。他若不日之间产下一子,倒不好撇他了。而今只把途间不便生产去说,十分说不倒时,权约他日后来相接便是。”计议已定,当下力辞了张福娘,离了成都,归还苏州去了。

张福娘因朱家不肯带去,在家哭了几场。他心里一意守着腹中消息。朱家去得四十日后,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归朱家,只当权寄在四川,小名就唤做寄儿。福娘既生得有儿子,就甘贫守节,誓不嫁人。随你父母乡里,百般说谕,并不改心。只绩纺补纫,资给度日,守那寄儿长成。

寄儿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儿。与里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戏耍,他每每做了众童的头,自称是官人,把众童呼来喝去,俨然让他居尊的模样。到了七八岁,张福娘送他上学从师。所习诗书,一览成诵。福娘一发把做了大指望,坚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后来认不认的事了。

且不说福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苏州,与川中相隔万里,彼此杳不闻知。过了两年,是庚子岁,公子朱逊,病不得痊,呜呼哀哉。范氏虽做了四年夫妻,倒有两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无。朱景先又只生得这个公子,并无以下小男小女,一死只当绝了后代了。有诗为证:

不孝有三无后大,谁料儿亡竟绝孙。早知今日凄凉景,何故当时忽妾妊?

朱景先虽然仕宦荣贵,却是上奉老母,下抚寡媳,膝下并无儿孙,光景孤单,悲苦无聊,再无开眉欢笑之日。直至乙巳年,景先母太夫人又丧,景先心事,一发只有痛伤。此时连前日儿子带妊还妾之事,尽多如隔了一世的,那里还记得影响起来?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四川后任茶马王渥少卿,闻知朱景先丁了母忧,因是他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赍了赙仪奠帛,前来致吊。你道来的是什么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讨张福娘的旧役健步胡鸿。他随着本处一个巡简邹圭到苏州公干的便船,来至朱家。送礼已毕,朱景先问他川中旧事,是件备陈。朱景先是个无情无绪之人,见了手下旧使役的,偏喜是长是短的婆儿气,消遣闷怀。

那胡鸿住在朱家了几时,讲了好些闲说话。也看见朱景先家里事体光景在心,便问家人道:“可惜大爷青年短寿。今不曾生得有公子,还与他立个继嗣么?”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个,总是别人家的肉,那里煨得热?所以老爷还不曾提起。”胡鸿道:“假如大爷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爷喜欢么?”家人道:“可知道喜欢!却那里讨得出?”胡鸿道:“有是有些缘故在那里,只不知老爷意思怎么样。”家人见说得蹊跷,便问道:“你说的话,那里起?”胡鸿道:“你们岂忘记了大爷在成都曾娶过妾么?”家人道:“娶是娶过,后来因娶大娘子,还了他娘家了。”胡鸿道:“而今他生得有儿子。”家人道:“他别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儿子,与我家甚么相干?”胡鸿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还是你家带去的种哩。”家人道:“我们不敢信你这话。对老爷说了,你自说去。”

家人把胡鸿之言,一一来禀朱景先。朱景先却记起那年离任之日,张家女子将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苏州之事,明知有遗腹在彼地。见说是生了儿子,且惊且喜,急唤胡鸿来问他的信。胡鸿道:“小人不知老爷主意怎么样,小人不敢乱讲出来。”朱景先道:“你只说前日与大爷做妾的那个女子而今怎么样了就是。”胡鸿道:“不敢瞒老爷说,当日大爷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里头做事的,所以备知端的。大爷遣他出去之时,原是有娠。后来老爷离任得四十多日,即产下一个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见在那里?”胡鸿道:“这个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伶俐,极会读书。而今在娘身边,母子相守,在那里过日。”景先道:“难道这女子还不嫁人?”胡鸿道:“说这女子也可怜,他缝衣补裳,趁钱度日,养那儿子,供给读书,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劝他,乡里也有想他的,连小人也巴不得他有这日,在里头再赚两数银子。怎当得他心坚如铁,再说不入。后来看见儿子会读了书,一发把这条门路绝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脉可以不绝,莫大之喜了。只是你的说话可信么?”胡鸿道:“小人是老爷旧役,从来老实,不会说谎。况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虽然如此,我嗣续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万里,未知虚实。你一介小人,岂可因你一言,造次举动得?”胡鸿道:“老爷信不得小人一个的言语,小人附舟来的是巡简邹圭,他也是老爷的旧吏。老爷问他,他备知端的。”

朱景先见说话有来因,巴不得得知一个详细,即差家人请那邹巡简来。邹巡简见是旧时本官相召,不敢迟慢。忙写了禀帖,来见朱景先。朱景先问他蜀中之事,他把张福娘守贞教子,与那儿子聪明俊秀不比寻常的话,说了一遍。与胡鸿所说,分毫不差。景先喜得打跌,进去与夫人及媳妇范氏备言其故。合家惊喜道:“若得如此,绝处逢生,祖宗之大庆也。”

景先吩咐备治酒饭,管待邹巡简,与邹巡简商量川中接他母子来苏州说话。邹巡简道:“此路迢遥,况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跋涉艰难。非有大力,不能周全得直到这里。小官如今公事已完,早晚回蜀。恩主除非乘此便,致书那边当道,支持一路舟车之费。小官自当效犬马之力,着落他母子起身,一径到府上,方可无误。”景先道:“足下所言,实是老成之见。下官如今写两封书,一封写与制置使留尚书,一封即写与茶马王少卿,托他周置一应路上事体,保全途中母子无虞。至于两人在那里收拾起身之事,全仗足下与胡鸿照管停当。下官感激不尽,当有后报。”邹巡简道:“此正小官与胡鸿报答恩主之日,敢不随便尽心,曲护小公子到府?恩主作速写起书来。小官早晚即行也。”

朱景先遂一面写起书来。书云:

铨不禄,母亡子夭,目前无孙。前发蜀时,有成都女子张氏为儿妾,怀娠留彼。今据旧胥巡简邹圭及旧役胡鸿,俱言业已获雄,今计八龄矣。遗孽万里,实系寒宗如线。欲致其还吴,而伶仃母子,跋涉非易。敢祈鼎力覆庇,使舟车无虞。非但骨肉得以会合,实令祖宗藉以绵延,感激非可名喻也。铨白。

一样发书二封,附与邹巡简将去。就便赏了胡鸿,致谢王少卿相吊之礼。各厚赠盘费,千叮万嘱。两人受托而去。朱景先道是既有上司主张,又有旧役帮衬,必是停当得来的。合家日夜只望好音,不题。

且说邹巡简与胡鸿,回去到了川中。邹巡简将留尚书的书,去至府中递过。胡鸿也回复了王少卿的差使,就递了旧茶马朱景先谢帖并书一封。王少卿遂问胡鸿这书内的详细,胡鸿一一说了。王少卿留在心上,就吩咐胡鸿道:“你先去他家通此消息,教母子收拾打叠停当了,来禀着我。我早晚乘便周置他起身就路便是。”

胡鸿领旨,竟到张家见了福娘,备述身被差遣、直到苏州朱家作吊太夫人的事。福娘忙问朱公子及合家安否,胡鸿道:“公子已故了五六年了。”张福娘大哭一场。又问公子身后事体,胡鸿道:“公子无嗣,朱爷终日烦恼。偶然说起娘子这边有了儿子,娘子教他读书,苦守不嫁。朱爷不信,遂问得邹巡简之言相同,十分欢喜。有两封书,托这边留制使与王少卿,要他每设法护送着娘子与小官人到苏州。我方才见过少卿了。少卿叫我先来通知你母子,早晚有便,就要请你们动身也。”张福娘前番要跟回苏州,是他本心。因不得自由,只得强留在彼,又不肯嫁人,如此苦守。今见朱家要来接他,正是叶落归根事务,心下岂不自喜?一面谢了胡鸿报信,一面对儿子说了,打点东归。只看王少卿发付。

王少卿因会着留制使,同提起朱景先托致遗孙之事,一齐道:“这是完全人家骨肉的美事,我辈当力任之。”适有蜀中进士冯震武,要到临安,有舟东下。其路必经苏州,且舟中宽敞,尽可附人。王少卿知得,报与留制使,各发柬与冯进士说了。如此两位大头脑去说那些小附舟之事,你道敢不依从么?冯进士吩咐了船户,将好舱口分别得内外的,收拾洁净,专等朱家家小下船。留制使与王少卿各赠路费、茶果银两,即着邹巡简、胡鸿两人赍发张福娘母子动身,复着胡鸿防送到苏州。

张福娘随别了自家家里,同了八岁儿子寄儿,上在冯进士船上。冯进士晓得是缙绅家属,又是制使、茶马使所托,加意照管,自不必说。一路进发,尚未得到。这边朱景先家里,日日盼望消息,真同大旱望雨。一日,遇着朝廷南郊礼成,大赍恩典,侍从官员当荫一子,无子即孙。朱景先待报有子孙来,目前实是没有;待说没有来,已着人四川勾当去了。虽是未到,不是无指望的,难道虚了恩典不成?心里计较道:“宁可先报了名字去,他日可把人来补荫。”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个名字,就好填了。想一想道:“还是取一个什么名字好?”

有恩须赍子和孙,争奈庭前未有人。万里已迎遗腹孽,先将名讳报金门。

朱景先辗转了一夜,未得佳名。次早心下猛然道:“蜀中张氏之子,果收拾回来,此乃是数年绝望之后,从天降下来的,岂非天赐?《诗》云:‘天锡公纯嘏。’取名天锡,既含蓄天幸得来的意思,又觉字义古雅,甚妙,甚妙。”遂把有孙朱天锡填在册子上,报到仪部去。准了恩荫,只等蜀中人来顶补。

不多几时,忽然胡鸿复来叩见。将了留尚书、王少卿两封回书来禀道:“事已停当。两位爷给发盘缠,张小娘子与小公子多在冯进士船上附来,已到河下了。”朱景先大喜,正要着人出迎,只见冯进士先将帖来进拜。景先接见冯进士,诉出留、王二大人相托,顺带令孙母子在船上来,幸得安稳,已到府前说话。朱景先称谢不尽,答拜了冯进士,就接取张福娘母子上来。

张福娘领了儿子寄儿,见了翁姑与范氏大娘。感起了旧事,全家哭做了一团。又教寄儿逐位拜见过,又合家欢喜。朱景先问张福娘道:“孙儿可叫得什么名字?”福娘道:“乳名叫得寄儿。两年之前,送入学堂从师,那先生取名天锡。”朱景先大惊道:“我因仪部索取恩荫之名,你们未来到,想了一夜,才取这两个字,预先填在册子上送去。岂知你们万里之外,两年之前,已取下这两个字作名了?可见天数有定若此!真为奇怪之事。”合家叹异。

那朱景先忽然得孙,直在四川去认将来,已此是新闻了;又两处取名适然相同,走进门来,只消补荫,更为可骇。传将开去,遂为奇谈。后来朱天锡袭了恩荫,官位大显,张福娘亦受封章。这是他守贞教子之报。有诗为证:

娶妾先妻亦偶然,岂知弃妾更心坚。归来万里由前定,善念阴中必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