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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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王渔翁舍镜崇三宝 白水僧盗物丧双生(2)

夫妻两个,互相埋怨道:“当初是甚主意,怎不阻挡一声?”王甲道:“而今也好处。我们又不是卖绝与他,是白白舍去供养的。今把实情去告诉住持长老,原取了来家。这须是我家的旧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面上不好看,等我们照旧丰富之后,多出些布施,庄严三宝起来,也不为失信行了。”妻子道:“说得极是。为什么睁着眼看别人富贵,自己受穷?作急去取了来,不可迟了。”商议已定,明日王甲径到峨眉山白水禅院中来。

昔日轻施重宝,是个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旧踪,无非穷蹙无聊之计。一般檀越,贫富不同;总是登临,苦乐顿别。

且说王甲见了住持法轮,说起为舍镜倾家,目前无奈,只得来求还原物。王甲口里虽说,还怕法轮有些什么推故。不匡法轮见说,毫无难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来取,理之当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与事,正为后来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里头经手?小僧出家人,只这个色身尚非我有,何况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间有些不测,或被小人偷盗去了,难为檀越好情,见不得檀越金面。今得物归其主,小僧睡梦也安,何敢吝惜?”遂吩咐香积厨中办斋,管待了王甲已毕。却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宝镜下来。王甲捧在手中,反复仔细转看,认是旧物宛然,一些也无疑心。拿回家里来,与妻子看过,十分珍重,收藏起了。指望一似前日,财物水一般涌来。岂知一些也不灵验,依然贫困。时常拿出镜子来看看,光彩如旧,毫不济事。叹道:“敢是我福气已过,连宝镜也不灵了!”梦里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陈朝驸马诗为证:

镜与财俱去,镜归财不归。无复珍奇影,空留明月辉。

王甲虽然宝藏镜子,仍旧贫穷,那白水禅院只管一日兴似一日。外人闻得的,尽疑心道,必然原镜还在僧处,所以如此。起先那铸镜匠人打造时节,只说寺中住持无非看样造镜,不知其中就里。今见人议论,说出王家有镜聚宝,舍在寺中,被寺僧偷过,致得王家贫穷,寺中丰富一段缘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对人告诉出来。闻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却是王甲有了一镜,虽知其假,那从证辨?不好再向寺中争论得。只得吞声忍气,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无申,没计奈何。法轮自谓得计,道是没有尽藏的安然享用了。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倒反便宜,没个公道了。怎知: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法轮用了心机,藏了别人的宝镜,自发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来。

汉嘉来了一个提点刑狱使者,姓浑,名耀,是个大贪之人。闻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动了顽涎。后来察听,闻知有镜聚宝之说。想道:“一个僧家,要他上万上千,不为难事。只是万千也有尽时,况且动人眼目。何如要了他这镜,这些财富尽跟了我走,岂不是无穷之利?亦且只是一件物事,甚为稳便。”当下差了一个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来白水禅院,问住持要借宝镜一看。

这(只)一句话,正中了法轮的心病,如何应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几年前有个施主,曾将古镜一面,舍在佛顶上,久已讨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什么宝镜?万望提控回言一声。”宋喜道:“提点相公坐名要问这宝镜,必是知道些什么来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轮道:“委实没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来?”宋喜道:“就是恁地时,在下也不敢回话。须讨嗔怪。”法轮晓得他作难,寺里有的是银子,将出十两来送与吏典道:“是必有烦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轻鲜。”宋喜见了银子,千欢万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轮送吏典出了门,回身转来,与亲信的一个行者真空商量道:“此镜乃我寺发迹之本,岂可轻易露白,放得在别人家去的?不见王家的样么?况是官府来借,他不还了,没处叫得撞天屈。又是瞒着别人家的东西,明白告诉人不得的事。如今只是紧紧藏着,推个没有。随他要得急时,做些银子不着,买求罢了。”真空道:“这个自然。怎么好轻与得他?随他要了多少物事去,只要留得这宝贝在,不愁他的。”师徒两个愈加谨密,不题。

且说吏典宋喜去回浑提点相公的话,提点大怒道:“僧家直恁无状!吾上司官取一物,辄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说道原不曾有。”提点道:“胡说!吾访得真实在这里。是一个姓王的富人,舍与寺中。他却将来换过!把假的还了本人。真的还在他处,怎说没有?必定你受了他贿赂,替他解说。如取不来,连你也是一顿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与他说,必要取来就是。”提点道:“快去,快去。没有镜子,不要思量来见我。”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禅院来见住持,说:“提点相公必要镜子,连在下也被他焦躁得不耐烦。而今没有镜子,莫想去见得他。”法轮道:“前日已奉告过,委实还了施主家了。而今还那里再有?”宋喜道:“相公说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后来取,你把假的还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里访问在肚里的,怎好把此话回得他?”法轮道:“此皆左近之人,见小寺有两贯浮财,气苦眼热,造出些无端说话。”宋喜道:“而今说不得了。他起了风,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没有镜子,须得送些什么与他,才熄得这火。”法轮道:“除了镜子,随分要多少,敝寺也还出得起。小僧不敢吝,凭提控怎么吩咐。”宋喜道:“若要周全这事,依在下见识,须得与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轮道:“千金也好处。只是如何送去?”宋喜道:“这多在我,我自有送进的门路方法。”法轮道:“只求停妥得,不来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内取出千金,交与宋喜明白;又与三十两,另谢了宋喜。

宋喜将的去,又藏起了二百,只将八百送进提点衙内。禀道:“僧家实无此镜,备些镜价在此。”宋喜心里道:“量便是宝镜,也未必值得许多,可以罢了。”提点见了银子,虽然也动火的,却想道:“有了聚宝的东西,这七八百两只当毫毛,有甚稀罕?叵耐这贼秃,你总是欺心赖别人的,怎在你手里了,就不舍得拿出来?而今只是推说没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计道:“我须是刑狱重情衙门。我只把这几百两银,做了赃物,坐他一个私通贿赂,夤缘刑狱,污蔑官府的罪名,拿他来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来。”当下将银八百两,封贮库内。即差下两个公人,竟到白水禅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轮。

法轮见了公人来到,晓得别无他事,不过宝镜一桩前件未妥。吩咐行者真空道:“提点衙门来拿我,我别无词讼干连,料没甚事。他无非生端诈取宝镜,我只索去见一见。看他怎么说话,我也讲个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见得。前日宋提控送了这些去,想是嫌少。拼得再添上两倍,量也有数。你须把那话藏好些,一发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师父放心。师父到衙门,要甚使用,只管来取。至于那话,我一面将来藏在人寻不到的去处。随你什么人来,只不认帐罢了。”法轮道:“就是指了我名来要,你也决不可说是有的。”两下约定,好管待两个公人,又重谢了差使钱了,两个公人各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