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小梅子,是在军子的婚礼上,那是两年后的事情了,小梅子身穿喜气洋洋的大红旗袍,她纤弱的身材甚至撑不起旗袍来,不过脸颊上的那朵属于新娘子才有的红晕,却比杜鹃花还娇艳,那晚,我和军子都喝多了,醉的东倒西歪的,谁都没看出来,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把军子灌醉,我不希望他跟小梅子洞房,可惜,军子酒量很大,等我把他灌醉,我自己也醉的不醒人事了。那晚我被人扶回了家,在路上我哭得很伤心,别人都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仪的女孩嫁给了我哥们,他比我先到,我没资格去抢哥们的心头肉,可是我难受啊,那一宿,我一直在吐,吐完了哭,哭完了吐,折腾到天亮才睡觉,把我妈累得够呛。我记得她搂着我,拍着我的脊背说,“孩子,乖,你也会有个好媳妇儿的。”我听完哭得更凶了,那是长大以后,我第一次在母亲怀里哭,母亲的胸口是平平的,我记得很清楚。
军子婚礼之后,我就极少跟他见面了,他刚结婚,估计两个人正你侬我侬,哪有时间搭理哥们呢,那段日子,我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喝多了就摔东西,那些餐馆的老板一看见我就怕,可只有我知道我真的是失恋了,失去了单相思的恋爱。
在我父母去世后,我又见到了小梅子,是在他们的新房里,一进门,就闻见一股子臭味,那是股子人长久不洗澡的味道,屋子里面凌乱不堪,沙发上堆满了脏衣服,桌子上的碗碟也没刷就扔在那里,地板上也是黏糊糊的,一看就很久没收拾了。
“进来坐吧。”军子尴尬地挪开沙发上的脏衣服,腾出一块地儿,让我坐下。
“这是怎么的了?小梅子呢?”我惊讶地望着军子那胡子拉碴的脸,刚新婚一年的功夫,就成了这幅模样了。
“她病了。”军子说完,低下头捂着脸呜咽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不早告诉我呢?”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将近一年的时间没跟军子见过面了,这期间倒是在喝醉酒的时候给军子打过几个电话。印象中的小梅子是个爱干净利利索索的女孩子,怎么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窝囊呢?我心里满是疑问。
“你不知道,你是不知道,在我刚结婚的时候,我真的是感觉到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每天下班回家,小梅子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每天吃完晚饭,搂着小梅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我总会掐掐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这一切是真实的,我是幸福的。可惜好景不长,这种幸福之于我的确是种奢侈品。”军子说到这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今年一开春,小梅子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知道这个好消息之后,真的是兴奋得难以形容,连名字我都想好了,如果是女孩就叫小梅,如果是男孩就叫小军,我希望是个女孩,还希望她长大了像小梅子一样漂亮。”军子说着,眼中闪着慈爱的光芒,整个脸上洋溢着一个做过父亲的男人才有的那种幸福和喜悦,旋即这种幸福感被更深重的痛苦所替代,军子眉头一皱,嘴巴一瘪,再次呜咽起来。
“她到底怎么了?你快说!你快说呀!你这个混蛋!你把小梅子怎么了!”军子的吞吞吐吐使得我火急火燎起来,小梅子,我的可爱的甜美的女神,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记得自己当时一把揪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军子的衣领,我仰着脖子怒视着军子那张颓废而苍白的脸,几乎是咆哮着质问他。
“她一直好端端的,自从她怀孕以后,我几乎每周都带她到医院检查一次,一直都没事,可是上个月,就在上个月……”军子浑身瘫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快说吧,算我求你了!说呀!说呀!”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吼起来,军子则像个软皮囊的麻袋一般,只顾着趴在地上哭。
“你他妈倒是说呀!”我抓起餐桌上没洗的盘子往墙上扔去,“啪”地一声,盘子撞在墙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我用力一掀,桌子上的盘子碗就全部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别,别摔了。”军子终于止住哭,哆哆嗦嗦地抓住我的手,我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他。
“上个月,我带着小梅子又去检查了一次,医生说孩子已经死了。”军子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事实。
“死了?”我当时的惊讶不亚于一进这乱糟糟屋子时的感觉。
“是的,死在肚子里了,医生说必须马上取出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那孩子被取出来的时候,已经臭了,已经臭了!”军子说罢,继续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梅子,她人在哪儿?人在哪儿?”过了好久,我才平静下来。
军子擦干眼泪,站起身,拉着我手,来到卧室门口。他轻轻地推开了门,卧室里的臭味更加浓郁了,只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穿着脏兮兮的睡衣怀里抱着一个脏不拉几的玩具娃娃,嘴里轻轻地哼着儿歌,她像是根本没看见我们一般,自顾地哄着怀中的那个玩具娃娃;“宝宝乖啊,宝宝饿不饿?妈妈等下煮饭给你吃。宝宝真乖,宝宝真漂亮。”
“小梅子,我是建国!周建国!你还记得我吗?”我一把搂住小梅子,期望她美丽的眼睛会看我一下。
可是没有,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只是眨了眨就推开了我,“宝宝该换尿布了。”
我难以想象这个疯女人就是美丽可爱的小梅子,昔日粉色的脸颊已经成为灰白色,那双害羞的大眼睛如今只是空洞洞的,从那双麻木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死亡的光,我知道小梅子她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个躯壳,一个能说会动的躯壳,她跟她怀里抱着的玩具娃娃一般,徒有着美丽的外表,却没有生命力,是的,她跟玩具娃娃的眼神一模一样,空洞,缺乏生命的神采。
我忽然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迸发出来,我一把揪住军子的衣领子,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我觉得还不过瘾,继续左右开弓,直打到军子半边脸肿了起来,他并不还手,任由我这么打着。
“你是个混蛋!你丫就是个混蛋!小梅子嫁给你是要你去疼的,你看看现在,看看现在,你给了她幸福了吗?你这个混蛋!你把她弄成什么样了!你丫还是人吗!”我实在打累了,停了下来,我抱着军子大哭起来。
那天,我像喝醉酒了一般,疯狂地打着我最好的哥们,打累了就哭,哭累了接着打,像个疯子一般又哭又骂,军子则从头到尾都在哭,只有小梅子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哄着玩具娃娃:“宝宝真乖,妈妈明天给宝宝买糖吃,好不好?”
“从前呀,有座山,山上住着个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呀,有座山,山上住着个老和尚……”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叹了口气,一晃,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年我二十三岁,今年我四十二岁,快二十年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小梅子蓬头垢面抱着玩具娃娃唱儿歌的样子,她是那个在闷热的夏季跟我邂逅在军子家院子里的女孩子吗?我实在无法把一个清纯貌美的女孩和一个抱着玩具娃娃的女疯子划上等号。那个冲着我害羞一笑的纯洁少女已经死去了,只剩下一个抱着玩具娃娃的疯女人。我感到胸口一阵被针刺痛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梅子,我知道她还活着,疯疯癫癫地活着,我没有勇气再见到她,就让那个纯洁可爱的少女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吧,我知道再见她,哪怕只是一面,也是对她曾经纯洁美貌的一种亵渎,所以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