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死亡梦魇
22907800000019

第19章 惨剧

那是2008年夏季的一个清晨,那年我四十岁了,那天一大早,我们就起床准备去批发市场进货,我记得十分清楚,那天白菊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白色的小球鞋,长发被利索地盘在脑后,看上去清清爽爽,小菊穿着白色的小短裙,头发被梳成两只羊角辫细细地支楞在头顶上,她们俩一个坐在驾驶座上,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而我则笑眯眯地坐在她们后面的车厢里,每次进货的时候我都坐在后面,因为我无法开车。那天去的时候,妻子和女儿心情大好,她们一起哼着歌,像平时一样开心,回来的时候,后面的车厢中挤满了各种水果,火红的圣女果,黄橙橙的芒果,还有一大堆西瓜和几箱苹果,我就坐在一堆水果当中,鼻子里塞满了芒果的香甜味,幸福地傻笑着,我的妻子和女儿在前面哼着歌,我坐在车厢里,没有去看车窗外的状况,这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在我们三个毫无防备的时候,我感到车身猛烈地一震,我们那辆可爱的小黄面包就像只小包子一样被挤扁了,似乎还翻了过来,整个车身在翻过来之后还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弹了几下,我感到双腿像是被无数把锋利的剔骨刀活生生地骨肉分离,我像只受伤的野狼般地哀嚎求救,可是我却没听见妻子和女儿的声音,我只知道在我们的小面包发生地震的同时,她们欢快的歌声就停止了,车身里面的空间变得狭小而拥挤,西瓜和芒果大概都被挤碎了,它们的香甜浓郁的浆汁涂了我满身满脸,我根本喘不过气来,我低声呼唤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没有回答,透过一堆被挤得变了形的果皮箱,我看见驾驶座上有个脑袋被压得变了形的女人,她穿着那件我再熟悉不过的白衬衫,副驾驶座上同样有个脖子被撞断了的小女孩,血正顺着她可爱的脸颊滴落到她雪白的裙子上,不!不!我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懵,我感到自己的咽喉像是被塞了个鸡蛋般的难受,到底怎么了?我妻子和孩子?“白菊!小菊!你们怎么了?你们说话啊,唱歌啊!你们怎么了?”我想哭想喊,可是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时候,人们从四周向这里跑过来。

“出车祸啦!出车祸啦!”

“呀!那个开车的女人已经被撞死了!”

“看!副驾驶座上还有个小孩呢!”

“他们还活着吗?还有救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行了吧,那个女的头已经被压扁了,那个小女孩脖子撞断了,没救了!好惨啊!”

“车子后面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呢!对,是有一个,他还活着!”

我听见他们的喊声,不!车祸!我立刻想起了我第一次车祸时的感觉,不!我终于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全明白了,出车祸了,又是那该死的车祸!那毁了我的车祸!我看得见白菊和小菊的尸体,她们是我最亲的人,可是此刻她们已经成了两具没有生命力的死尸,我的眼泪很快流下来了。我努力地想要挪动自己的身体,可是我的双腿如同被许多无形的刺扎穿了一般的疼,我看见自己的双腿被变了形的车厢底部死死夹住,我根本动弹不得,我大声地哀嚎着,呼喊着,我用手拼命擂着车门,可是根本没用,我的腿被死死夹住了,就如同长在车身上了一般,除了疼痛以外,我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那是属于我的腿的感觉,我强忍着眼泪,继续用拳头砸着车门,我感觉到车外已经聚了一大群围观的人,他们已经看见我还活着,正在商量怎么把我从车里弄出来,他们尝试过从外面打开车门,可是失败了,因为已经变了形的车门根本打不开了,车外越来越热闹,除了鼎沸的人声之外,还有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我透过车玻璃,只看见黑压压一片,满眼是人,还有许多穿着制服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手里拿着对讲机维护着现场的秩序,我听见他们的最终决定是把车门锯下来,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一个警察拿着一个电锯似的东西朝着车门走过来了,“吱——吱——吱——”难听刺耳的电锯声立刻强烈撞击着我的鼓膜,我只有捂上耳朵,眼前满是电锯迸发出的电火花,难闻的焦臭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快!加油!再往这边来一点,注意!他的腿在这边,往边上一点,再边上一点,对了!继续!好,再加把劲,门快掉来了!对!再往左一点,快了!好了,门已经可以拿下来了!”那个拿着对讲机的警察一直在兴奋地指挥着那个拿着电锯的警察,紧接着,我感到那扇门一点一点地被锯开了,那个拿着电锯的警察已经放下电锯,他们两个一起打算把那个被锯掉的车门拿掉,“慢一点拿,慢一点拿!”随着车门的拿掉,我感到一丝清凉的风吹了进来,车外是一双双焦急的眼睛,我看见车外的警察们在欢呼,“成功了!”我麻木地看着他们,可是拿掉车门的那个警察忽然大喊道,“不行,他的腿!他的腿被夹在车座和车厢底部了!怎么会这样!”“不行!他的腿肯定完全夹断了,还得再锯,得把车座锯开!”我看见那个警察伸手摸了摸我的小腿,“有感觉吗?有没有感觉?”我呆呆地望着他才惊觉我刚才撕心裂肺的痛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而我的两条小腿如同麻花一般地拧在座位底下,我看着自己完全变了形的双脚,痛苦地摇摇头,“你看这里,他的脚已经压得变形了,还是轻一点,轻一点吧!快,从这里开始锯!”紧接着,难听的电锯声再度响起,那些电火花不客气地飞溅到我的身上,把我的大背心烧成了一个个难看的小黑点,不知道他们又锯了多久,“好了,好了,可以把椅子拿掉了,慢慢拿,慢慢拿!”可是他们刚一碰那个椅子,我就感觉到钻心般的疼痛,我感到那个夹住我的双腿的椅子如同长在我身上的一个腐烂的恶疮一般,根本触碰不得,我禁不住大声呻吟起来,“不行的,那个椅子好像把他的双腿夹断了,现在连在他腿上的就剩下一点肉,哥们,你先忍住疼,我们得把那个该死的椅子给拿下来。”那个警察说着,用手拍拍我的脑袋,我痛苦地点点头,可是当他们再次触碰那个椅子时,我照例杀猪般地嚎叫起来,疼痛使得我无法遏制住自己的羞耻感,我的嘴巴成了我的大脑无法控制的器官,我不住地呻吟着,尽管我内心并不想那样做,我知道很多围观的人正在看着我,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呻吟着,诅咒着,哀叹着,哭泣着,此刻的我像是一只被顽童抓住的软体动物一般地可怜,我疯狂地诅咒着那个夹住我双腿的海绵座椅,这个平时我自认为最舒服的座椅,此刻倒成了我一切痛苦的根源。

“怎么办,拿不掉啊,这个座椅也变形了,跟他的腿和车厢底部全挤在一块儿了。”我听见那个警察说的话了,我心里发毛了,我不要被夹在这里,“不!求求你们,把我弄出来,把我弄出来,我不要夹在这里。”我哭喊着。“我们正在想办法呢,您别着急。”那个好心的警察安慰着我。“实在不行,法医快到了吧?让法医帮咱们想想办法吧。”我绝望地看着他们,双手抓着车身,痛苦地哀嚎着,“别着急,我们会尽量让你舒服一点。”那个拿着步话机的警察无奈地安慰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法医终于到了,他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我的双腿,“打麻药!”他果断地做了决定,然后他转身去车上拿了什么东西,我没看清,等他回来的时候,我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着注射针管,皱着眉头站在我面前,“不疼的,一下就好了,等你醒来就在医院了。”他的声音甚至听上去有点亲切,我艰难地点点头,他抓住我的手臂,找准了位置,一针扎了下去,我渐渐觉得眼皮粗重,逐渐失去了知觉。

果然,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医院里,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白菊!小菊!”我一醒过来就大喊着,可是空荡荡的病房里就剩下我自己了,我手抓床沿试图坐起来,忽然觉得双腿根本使不上劲,膝盖处剧痛难忍,我猛地掀开被窝,才发现我的双腿从膝盖以下都没了!都没了!我的小腿和脚都不见了!我的双腿膝盖处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我稍一挪动就疼得钻心,“不!不!天哪!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我像是被利剑刺中般地嚎叫起来,我拔掉手臂上的输液管,扔掉吊在我床头的输液瓶,“彭”地一下,输液瓶撞到医院雪白的墙壁上撞了粉碎,里面透明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玻璃碴子纷纷落在地上。我还不解气,又抓起被子枕头扔地满地都是,推翻了床头柜,最后,实在没有东西可再扔的我坐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是个没有腿的人了,一个废人!我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抱着自己的双腿痛不欲生,我当时就是想毁了一切,反正我已经残废了,我自暴自弃,我开始疯狂地撕扯包扎在膝盖上的纱布,可是疼痛使得我不得不停了下来,那是种钻心的疼,那疼提醒着我——我已经被截肢了,是被截肢!

很快,病房的门就开了,几个机灵的小护士先看看我,再看看满屋子的狼籍,其中一个调头就出去了,估计是喊人去了,其余的两个一上来先按住了我撕扯纱布的手,另外两个清理着房间,她们倒是分工有序,我痛苦地挣扎着,嚎叫着,可是我的手根本使不上劲,那两个护士一个人按住我一条胳膊,原本就极度虚弱的我只好任由她们重新按在病床上。

不一会儿,一个年长的医生快步走了进来,他那双睿智的眼睛隔着厚厚的眼镜片注视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他戴着口罩,“我希望你能够冷静下,你现在身体十分虚弱。”他的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直接敲在我的鼓膜上。

“冷静?你说******什么冷静?我的腿呢?你们把我的腿搞到哪里去了?要是你像我一样没有了双腿,我看你会不会冷静!你们有没有医德?到底有没有道德?你们可以不跟患者商量就直接把腿给锯掉吗?”虽然他很冷静,可是我的愤怒简直到了极点,我愤恨地叫骂着,唾沫甚至喷到了他的白大褂上。

“是这样的,这个我需要解释下,您出了车祸。”

车祸?对!我想起来了,我眼前晃动着死去的白菊和小菊的画面,一个被撞碎了脑袋,一个被撞断了脖子,而我的双腿被挤在车厢底部和海绵座椅之间,我全都想起来了,他们为了救我出来,锯掉了车门,锯开了座椅,我仿佛还听得见电锯“吱吱啦啦”的噪音,闻得见电锯发出的焦臭味以及看得见电锯发出的电火花,这一切是那么真实地发生过,而且就在我的鼻子底下,真实地发生过,“不!不!”我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我脑海中那嘈杂的电锯声以及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可是不,我根本摆脱不了,我亲眼看见我的妻子被撞碎了脑袋就趴在驾驶座上,而我的女儿,我心爱的小宝贝,我的心头肉被撞断了脖子,她身上的白裙子被血染成了红色。“不!不!”我痛苦地嚎叫着,眼泪像绝了堤的河水般地喷涌而出。

“出事那天,现场法医果断地给你注射了麻醉剂,现场的特警当时是把车厢底部锯下来了,当你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腿部还夹在一小片车厢底部的铁板和座椅之间,特警没办法就只好把你整个连着铁板和座椅一起送过来了,我们发现你双腿自膝盖以下的腿骨已经完全撞碎了,还有你双脚的骨头都挤碎了,如果不锯掉的话,会严重感染,并且当时你已经严重失血,一直处于休克状态,我们还发现你的家人都不在人世了,所以我们擅自决定截去你的双腿,其实,你也是捡了一条命,这次手术我们都担心你下不了手术床了,你当时太虚弱了。本来这些话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可是看你那么激动,还是告诉你吧。”

听完医生的解释,我完全瘫软下来,我现在明白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可以那么责怪他,“我的妻子和孩子,她们在哪里?”

“她们现在在太平间,过几天要火化了。”

“我想去看看她们。”

“你先休息两天再去吧,你目前还是静养为好。”

“不!求求您了,医生,让我去看看她们,看看她们,她们是我唯一的亲人,除了她们,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哀求着。

“您也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挣扎着想要给他跪下,可是我不能,我那该死的腿,我趴在床上给他作揖,像条狗一样地哀求他,“我就看她们一眼,一眼!我就想看一眼!求求您了!”不争气的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最后,医生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他推着我来到了太平间,我看见我可爱的女儿小菊安安静静地躺在冷藏箱里,她被撞断的脖子已经被缝上了,我抚摸着她冰凉僵硬的小手,欲哭无泪,我知道她再也不会起身喊我一句“爸爸”了,她也不会蹦蹦跳跳地跟妈妈一起逛街了,我颤抖着抚摸着她清秀的小脸蛋,伏在冷藏箱上放声大哭起来。在另一个冷藏箱里,我看见了我挚爱的妻子白菊,由于她的头部已经被撞碎了,医生坚持不让我拿掉盖在她脸上的那块白布,他说真的很恐怖,虽然他们已经尽力地去修补她头部的伤口了,可还是很恐怖,因为她的半边脸已经被撞碎了,面无全非,无法复原了,我最终接受了他的建议,我没有揭开那块白布,其实是因为我希望留在我心目中的永远是白菊那温柔善良的样子,而不是她残缺不全的遗容。

那天,看完妻子和女儿,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病房的,我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很多,我已经是个四十岁的人了,曾经有过那么幸福的家庭,不论是我父母家,还是我自己的小家,我自认为都是很幸福的,可是这幸福来得太过于短暂了,如同昙花一现,留给我的确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我开始怀疑人这辈子来到世上是不是就是来受苦的,我也见过别人幸福的家庭,可是我怎么就偏偏没份儿呢?或者说我怎么就抓不住幸福呢?似乎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我都尝遍了,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失去妻子和女儿,我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实在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让我如此不幸,那天,医生还告诉我,其实车祸当中还有一名死者,是个开着卡车的男子,就是因为他酒后驾车才导致了那天的惨剧,他是胸骨撞碎,当场死亡了,由于他是个外地跑长途的司机,他的家人到现在还没找到,这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找到他家人能怎么样呢?给我赔再多的钱能还我两条腿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回自己的两条腿,只想要回我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他能还给我吗?我抚摸包裹着膝头的纱布,欲哭无泪。回想这四十年来,我也曾经青春年少,也曾经英俊帅气,可是现在我只是个残废!一个有视觉障碍的、没有双腿的重度残疾人!我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以前我纯粹为了妻子和女儿而活,可是现在,现在她们都没了,她们现在正躺在太平间冰冷的冷藏箱里,是两具再也不具有生命力的躯体,我感到万念俱灰,开始咒骂那该死的命运,为什么不带走我这个废人!为什么不带走我这个毫无用处的人!为什么要带走两个鲜活健全的人!为什么?我心里更宁愿被带走的人是我!我可爱的小菊才刚刚五岁,她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其实她还不到五岁,再过两个月就是她五岁的生日了,我答应在她过生日那天买个布娃娃送给她,我和妻子带着她去王府井百货看过好几次了,布娃娃的样子都选好了,就是她特喜欢的那种穿着粉色小格子裙的金发小姑娘,小菊到了玩偶柜台就抱着那个娃娃不撒手,我知道她特喜欢那个娃娃,不过我还是告诉她在她生日的那天,我一定买给她,早知道会有这场意外,我应该早点买给小菊的,我回想起小菊在商场的玩偶柜台前抱着那个布娃娃爱不释手的样子,我的眼泪就一下子绝了堤,小菊在临死前就这么个小小的愿望,我这个没用的爸爸也没能满足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当初你没买给她?既然她那么喜欢那个布娃娃,给孩子买礼物一定要等到她过生日吗?为什么不买?为什么不买?”我在心里不断地谴责着自己,现在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必须的,可是当时我的确是硬起心肠把布娃娃从小菊手里拿掉还给了柜台的服务生,我记得小菊当时立刻把小嘴一瘪,一副要哭的样子,妻子看见小菊要哭了,急忙抱着她哄着她离开了柜台,当时她们就走在我前面,小菊趴在妻子的肩头上,委屈地眼圈发红,随着妻子慢悠悠往前走着,小菊委屈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妻子红色的衬衫上,我在后面看的很清楚,小菊一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个布娃娃,直到妻子拐弯下了楼梯,看不见为止。其实我当时心里也很不好受,因为那个娃娃太贵了,需要好几百块呢,这好几百块我得卖多少斤的水果才能赚回来,可是现在想想,再贵的东西,只要小菊喜欢,我就应该买给她,不是嘛,因为我是她爸爸,一个布娃娃,我这个做爸爸的,还买得起,即使我买不起,借钱我也应该买给她,因为我是她爸爸。

“小菊,乖宝贝,不就是个布娃娃嘛,爸爸一定给你买,爸爸一定买来给你。”我抱紧床头的枕头哭得撕心裂肺,哭自己没本事,哭自己无能,连给自己的女儿买个布娃娃还得等到过生日才舍得买,我多希望自己有大把的票子供自己的女儿去挥霍啊,可是我没有,我只是个猥琐的残疾人,是个连花几百块给自己的女儿买个布娃娃都琢磨半天的可怜虫,我恨自己的穷,恨自己的没本事,恨到牙根儿痒痒,可是管什么呀,现在即使我半夜爬着去王府井百货给女儿去买布娃娃能换回女儿的一个笑容吗?

那晚,我一直熬到天亮才合上眼,强烈的自责不停地折磨着我,我觉得自己根本就对不起她们母女俩,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对得起过,妻子为我洗衣做饭、清扫房间、养育小菊,我做过什么?什么都没做过,就连每次帮她分担点家务都是勉勉强强的,我心里的大男子主义在作怪,一直认为家务事就是女人的事,可是现在我宁愿做所有的家务,只要白菊能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本离不开白菊,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做生意,她样样都是好手,我几乎是依赖着她生活着,现在一下子没有了她,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活下去,她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就这么生生地被车祸带走了,我深刻地体会到失去白菊比截去我的双腿更加让我疼彻心扉。她一直跟我说想全家去海边旅游一次,可是我总觉得外出旅游既耽误做生意又花钱太多,又是机票又是食宿的,三个人算下来得花不少钱呢,如果不出门的话,反倒可以赚钱,所以我总是一拖再拖,我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大海,家里的挂历还有墙上的装饰画都是海滩的美景,她曾经跟我说只要一到海边整个心就能静下来,她说她只想坐在沙滩上,听听海浪拍岸的声音,看看那些白色的海鸥飞翔在蔚蓝的大海上,然后带着小菊沿着海滩去捡贝壳,这就是她最大的心愿,可是却被我一句“现在太忙”就全盘否决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太不浪漫的丈夫和不近人情的父亲,我不仅扼杀了妻子想出去的旅游的梦想还残忍地把布娃娃从女儿的怀里夺过去,还给了商店服务生,刚结婚的时候,我三十五岁,现在我四十了,在这五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为妻子和孩子考虑了哪些?五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在这五年当中,我从未打算过带妻子和孩子去看大海,尽管她们很想去,我总觉得现在还年轻不是享受的时候,应该奋斗,等以后有钱了再出去玩,我总以为时间有的是,日子还长着呢,直到这可怕车祸的发生,再一次提醒我人生苦短,有好些东西失去后就不可能再拥有了,妻子和女儿就这么走了,徒自留下她们那些未满足的愿望折磨着我这个活人的心,我疯狂地抽着自己嘴巴,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带她们去海边旅行,其实我自己也一直想去海边,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她们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去海边则成了一种遗愿。

几天后,军子陪着我一起火葬场把妻子和女儿送去火化,看着火化炉中熊熊的火焰,我多么希望她们能立刻坐起来喊我一声“老公”或者“爸爸”以此证明她们还活着,我好想立刻冲到炉子门口,打开炉门,把她们救出来,跟我回家。我甚至竖起了耳朵,仔细地聆听着炉内的动静,希望听到一丝的异常,或者小孩的哭声,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轰隆隆响着的火苗子上下翻飞,什么响动都没有,我心里都明白,一个撞碎了半边脑袋的女人和一个撞断了脖子的小女孩是绝对不可能死而复生的,更何况她们还在太平间的冷藏箱中存放了那么多天,我哭得昏天黑地,有什么能比眼见着自己最亲的人化作两堆你所不认识灰白色的粉末更让人心酸呢,最后,我抱着那两个冰冷的骨灰盒回到了医院,我必须强迫自己接受从那一刻开始白菊和小菊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哪怕是残缺不全的肢体都不存在了,这两个骨灰盒就是明证。流干了眼泪的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紧紧地搂着那两个骨灰盒就像搂着我的妻子和女儿,整个过程军子一直默默地陪伴着我,一言不发,直到回到医院,他的话才多起来,从他断断续续地叙述中,我才知道他最近过得也很不好,小梅子现在变本加厉地在家里胡闹,还经常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跑到大街上抢别人家的小孩,她尤其喜欢不满一岁的孩子,经常有粗心的妈妈在跟别人聊天或者买菜的功夫,一扭脸就发现自己的小婴儿车不见了,有好几次她甚至把人家的小宝宝直接抱回家了,军子下班回来总能看见小梅子抱着不同的孩子在喂奶,没办法,军子只好每次一出门就把她锁在家里,可是没用,她自己学会了怎么撬锁,照样能打开门跑到大街上去,她成了那条街有名的女疯子,谁家的孩子一丢,就立刻上军子家来找,闹得派出所的片警来找军子谈了好几次话,居委会的小脚大妈也来了好多次,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劝说军子把小梅子送到精神病院去,说是小梅子的行为方式已经严重影响了当地居民的生活,军子只能苦笑着向大家道歉,并且保证以后外出一定会把她锁在屋里,说归那么说,可是小梅子现在撬锁撬得流着呢,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也许我哪天真的受不了就把小梅子送精神病院了。”末了,军子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他的喉咙艰难地蠕动着,我看得出,他马上就哭出来了。

“不!军子!你可千万不能把小梅子送到精神病院啊!她要是去哪里就再也回不来了,就真的成了个女疯子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劝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是痛苦地冲着他嚷嚷,我也知道这完全是种不走大脑的、缺乏理性的纯感情行为,我心中曾经的女神而今成了个每天跑到大街上偷人家婴儿的女疯子,这叫我如何接受得了呢?

“那你以为呢,她现在就是个女疯子!她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个可爱的小梅子了!早就不是了!现在的她就是个疯子!就是个毫无理性的疯子!”军子痛苦地埋下头,抱着脑袋恸哭起来,“你知道吗?建国,她现在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她不知道我是谁,每次我强行把她从街上带回来的时候,她对我又踢又打,还咬我,”军子说着撩起自己袖子,我看见了在军子胳膊上有着两个灰白色的印记,牙咬的,没错。“还有一次,我为了把她带回家,她居然趁我不注意,捡起一块砖头,险些抡在我的脑门子上,还好那次我躲得快,否则非被她开了瓢不可,我要是出门把她捆在椅子上,她就把大小便都拉在裤子里,你知道我的难吗?她已经疯了!我根本照顾不了她!我要上班赚钱养家,累死累活的赚不了几个钱,下了班,我还得到处去逮她,你知道我现在多辛苦吗?我现在索性不锁门了,就这么由着她去吧,反正门已经被她撬出一个大洞来了,家里也没值钱的东西,随她闹去吧,只要她高兴就行。”

军子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由痛苦转为麻木,而我除了叹息之外,实在找不到什么词来安慰眼前这个憔悴邋遢得不成人形的好哥们,这些年来,他的肉体虽然没有损伤,可是精神上损伤却是深深印在了他的外表上,刚四十岁的他就已经皱纹满脸,头发斑白了,佝偻着腰,皱缩成一个小老头,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吧。”

“不!”军子像被火烫了般的猛地一下子抽回自己的手,“不!我不会把她送走的,我爱她!你不会明白的!我离不开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爱她!”说罢,他木然地立起身,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离开了我的病房,看着被他咣当一声关上的房门,我发了半天的呆,军子对小梅子的爱让我始料未及,他对她的爱远远超过了我,军子可以接受那个疯疯癫癫、邋里邋遢的小梅子,而我最后的决定则是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看样子小梅子选择了军子是完全正确的,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爱她,可是我根本做不到,我根本不能接受昔日光彩照人的小梅子变成一个到大街上偷人家孩子的女疯子,哪怕让我想想她的这些行为,我就觉得无法接受,要是我的话,早就把她送走了,这就是军子和我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