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景山时,溥仪忆及父亲死于尿毒症,母亲因自己与端康太妃闹矛盾而自杀身亡。
李淑贤谈起父亲是个老实的银行职员,对后母则充满怨恨。
她对自沪来京,是这样解释的:由于后母毒打逼她嫁一又丑又老的商人,不得已逃到了北平……
那次从故宫走出来,溥仪游兴未尽,指着对面的景山对我说:
“咱俩去景山逛逛怎么样?”
“行啊。”我好久没来过景山了。
出了神武门,从马路南走过马路,北边就是绿树阴阴的景山公园。
临进景山公园大门,溥仪回过头来说:
“原来在宫里,我来景山时,要用轿子抬我过来。虽然故宫与景山仅隔着一条马路,我不乘轿子可不行。当时,随便自由地到处走走是不行的。”
说完,他跟我又找补了一句:
“不像现在,多自由啊……”
顺着山路,我俩登上了万春亭。在亭上,我俩眺望京城,溥仪极为感慨北京的变化。他说:
“过去,我在景山上边看北京城,总是灰灰的一片。现在呢,绿树都那么多啦。北京还建起了许多高楼大厦,变化实在太大啦!”
“是啊。”我跟他说起,刚来北京的时候,觉得北京到处都是土。四周都是平房,哪儿像现在这么多高大建筑啊……
逛了一会儿,我跟着溥仪顺东面的山道走了下来。没想到,信步走到了山麓的大槐树下,那儿还有栏杆围着。
在那棵大槐树周围有一群人,正在瞧着树旁的说明牌,纷纷议论着。溥仪仔细地观察了一阵那棵歪脖树。瞅着来来往往的众多游客,溥仪轻声对我说:
“这棵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皇帝――崇祯皇帝。他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
原来,这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呵……我听着溥仪平静的讲解,从表情上根本瞧不出他这个清朝末代皇帝到此,究竟是什么心理感受。
“为什么,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来到这儿吊死呢?”我不太懂历史,于是问溥仪。
“崇祯皇帝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李自成打进北京城的时候,故宫快要被包围了,他走投无路,连妃子都自杀了。他仅仅带了一个太监从故宫出了神武门,跑到景山,在这棵歪脖树上吊死了。崇祯是一个昏庸皇帝。压迫人民的皇帝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漫步在景山东边,又到了婚前我与溥仪来过的地方。早在结婚之前,溥仪带我来景山,曾在这儿指给我看那一排房子,说:
“溥杰特赦以后,就在这儿劳动。干一些浇花、种草之类的轻松活儿……”
我俩一边聊,一边坐在山脚下的椅子上,眺望南边故宫巍峨的皇宫大殿。
呆坐了一会儿,溥仪似乎有感而发,对我好像开玩笑似的说:
“景山原来叫煤山。如果不是社会进步,我早就出了宫――弄不好,没准我也可能吊死在这里了……”
我听着溥仪的话,觉得他思想挺进步的。我始终觉得溥仪的言行特别谨慎。自打结婚这些年,溥仪从没说过一句落后话,比我思想进步。我有时憋不住还跟他发两句牢骚。
有时候,我跟溥仪开玩笑:
“要是把你说的录下音来,肯定没一句落后的话。”
听了这话,溥仪一摆手,像演戏似的义正辞严地对我说:
“可不能这么说。咱俩得比谁进步!”
从这儿,我知道了,跟溥仪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能牵涉政治。
这年6月下旬,溥仪跟着我出城去了西苑医院,找著名中医大夫岳美中看病。在京城里头,岳大夫可是大名鼎鼎的中医,据说他曾出国专程给印尼总统苏加诺看过病。岳大夫是我们关厢医院王大夫的老师,也是广安门医院的高干病室的副主任。当时,全国政协文史专员的医疗合同就在广安门医院,溥仪自然也认识岳大夫。
那天挺早就看完了病,闲来无事,溥仪提议到离那儿不远的颐和园去玩玩。这是我俩婚后第一次去颐和园。
溥仪对这儿很熟,提议说:时间不早了,就在颐和园里吃饭吧。他还向我介绍:
“园里有个地方卖活鱼,做得也很好,是个挺有名的饭店……”
到那儿一看,人还真多,就餐得排队等座。我俩耐心地在那里吃完饭,漫步到长廊的西边。在离湖边不远的地方,溥仪指着一处短墙,对我说:
“你知道光绪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不太清楚,只是在戏里看过,详情可不知道。
“这堵墙原先没有门,是过去幽禁光绪的地方。那时,送饭要隔墙送进去……”
“噢,噢。”我边听边点头。
他见我不太明白,就又介绍说:“光绪皇帝,是我们溥字辈的上辈人,也就是我的叔叔。”
沿着湖边,走进了一个大殿。殿里正中挂着一幅慈禧的大画像,溥仪说:
“这幅油画,是一个外国女画家画的。每年春天之后,慈禧到颐和园这儿来,天一冷,她就回城里啦。她从这儿到城里,都是宫里的人一步一步抬着来的……”
临走近石舫,溥仪又用手指着对我说:
“西太后死了之后,隆裕为了显示孝顺她,花了不少银子建造了石舫……”
溥仪还对我说,慈禧死时,花了一大笔钱去做道场。又做了一个巨大的纸船烧掉了。说起那一大笔钱,溥仪竟非常确切地说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可惜,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慈禧活着的时候害人,死了还糟蹋这么多银子,而劳动人民却无法生活……”溥仪说着,又带我去看了慈禧在颐和园里住的地方。在那儿,溥仪说,慈禧经常带很多女官,有时还带画家到颐和园来玩……一时兴起,溥仪说起了许多慈禧当年的故事。
打这儿出来,溥仪非要登上万寿山不可。我可上不去,于是就在山底下等着他。眼瞧着溥仪登上山顶,冲我使劲地招手,然后沿梯道一步步地走了下来。
大约下午4点多钟时,我俩走出了颐和园大门。
回城的路上,溥仪跟我提起慈禧的往事,又说起幼年他也曾来过颐和园,深有感慨地开起了玩笑:
“如果当年你要是跟我结婚,可没这么自由,这么随便哟!”
经常跟溥仪在一起就会觉得,他见什么都感到新鲜。见附近有一个卖冰棍的,我就买了两根冰棍,递给了溥仪一根。我哪里晓得,溥仪可能没怎么吃过冰棍,刚接过来,一口就咬了下去。结果,冰棍的“棍”一下路了他的牙。
我觉得非常好笑。溥仪反倒认真地跟我说:
“我很少吃冰棍,过去都不知道冰棍是怎么吃的……”
婚后,溥仪总感到一种愧疚,所以,时常想方设法隔三差五带我出去散心、游玩。
因时常去五妹家里,那儿离北海非常近,所以,我和溥仪经常去北海游玩。刚结婚不久,我俩就去了两三次。
第一次去北海,我记得是婚后第二年的6月。那是一个星期天,周振强非拉着溥仪和我去北海玩,溥仪又去东官房胡同叫上了溥修的女儿毓林筠。当时,她人近中年,正在一个夜校当教员,也会两笔国画,长得也算周正,溥仪挺喜欢她,有一阵儿出外总愿带上她。
这样,我们一行四人从什刹海对面那个门进了北海。路上闲聊,性格活泼的周振强谈起,原来全国政协一个同事曾给溥仪介绍过一个对象。一见面,那个女子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活像十八世纪的人。溥仪刚一见面就够了。可那女子挺满意,热情地邀溥仪跳舞。后来还是溥仪不愿意,吹了。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呀?”周振强明知故问。
溥仪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走到了五龙亭。周振强亲热地拉着毓林筠的手,毓林筠特别不好意思,使劲地甩开了他的手。溥仪和我看着他俩,都笑了。老周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大注意小节。
走到茶座,大家围坐一起喝茶。老周又跟溥仪逗上了:
“老溥,你过去当皇帝时,能到这里来喝茶吗?”
“这是不可能的。”
“那能和夫人一起来吗?”
“不可能和妻子一起随便出来喝茶吃点心。现在这样是过去完全不可想像的!”
我们一起吃过点心,又坐大船到了对岸,沿着岸边慢慢悠悠地遛了一圈。在溥仪提议下,我们一行四人缓步登上白塔。在那上边了望北京城,眼底下一切都清楚极了,溥仪显得特别高兴,转身对我们说:
“现在,我爬这么高都不觉得累。原来当皇帝时,有一阵儿连几步路都走不了……”
我瞧着溥仪兴奋的样子,实在难以想像当年他身体虚弱的情景,一句话不禁脱口而出:
“你现在走路比我还快嘛!”
听了之后,溥仪转过头来,冲我调皮地一笑:
“今非昔比喽!”
眼看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出了北海。这时,也就下午五六点钟左右,西边的太阳还没下山……
在我看来,溥仪就像一个大孩子。他爱玩,爱开玩笑,也爱四处游逛。
我晓得他爱上公园玩,几乎逛遍了北京的各处景点。可没想到,他对动物也感兴趣。我家离动物园挺近,没事儿,他就拉着我去动物园玩。他特别喜欢动物,尤其爱看动物进食。有时,他带我去看猴子,瞧着猴子的调皮样,他像孩子似的笑个没完。
在狗熊那儿,他每回都要停留很久,逗它们玩。大多时候,他都带着食物去,逗得熊都来接食物。直到走出动物园,他仍兴奋不已。
没事儿,溥仪就哄着我聊天。我高兴的时候,就跟他交谈一阵,不高兴时,就不多说话,尽听他谈过去的往事。时间久了,我还挺愿意听他谈爱新觉罗家族的轶事。
“你知道吗?我们满族管母亲叫什么?”
“我不知道,只知道我们南方人管母亲叫姆妈。”
“我们管母亲叫奶奶。”
溥仪听我对他母亲感兴趣,就零零碎碎地讲起了他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母亲特别能花钱,家族里都知道。与别的王府不同,在醇亲王府里头,是她当家,相当能干。我年幼时,母亲时常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变卖,连父亲载沣也管不了。”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的父亲是解放以后才去世的。据说是死于尿中毒。当时,我不在北京,正在抚顺改造呢。”
“那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提起我母亲的死,就说来话长了。要究根子,她的死因与我有关。在宫里时,几个太妃都想管我。我不服管,常跟太妃闹别扭。有一次,因为太监的原因,我大大发了一顿脾气。(端康)太妃叫来了我的母亲,于是发生了矛盾。我的母亲从宫里头回到王府就吃了大烟,死在了王府里……
停顿了一会儿,溥仪沉思着对我说:
“我的母亲之死,就发生在我不服太妃的‘管’上。可当时,我觉得,我是皇帝,皇帝要谁管呢?”
听完之后,我倒觉得,溥仪的确变了――变得跟从前截然不同了。在与我共同生活的婚后这一段日子里,他大都是乐呵呵的,脾气挺随和。
听溥仪提起父母,李淑贤自然也不免聊起了自己的父母。她回忆说:
在结婚以后,溥仪多次问起过她的父亲和母亲。她总是说:“提那些干嘛?”
在李淑贤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老实人,典型的银行职员。生母她不记得了。对后母,她无疑充满了一种仇恨心理。在起初与她合作撰写“后半生”当中,我整理照片时,发现了一张小女孩儿的照片。上面仿佛依稀有着李淑贤的影子。我问她,她却一股无名火起:
“甭提这事儿了……”
原来她与溥仪婚后,溥仪也见到过这张照片,也同样问起过她。只不过照片上面是她与她的后母。幼小的她,眼睛显得十分大,似乎是恐惧地依偎在后母的身旁。她说,从她8岁时父亲带她去上海上学,继而娶了后母,一直到自己14岁时父亲去世,她都处在后母的残酷虐待当中。
平时,全家人都在一个桌上吃饭,惟独她总被轰到厨房里勉强吃几口,然后就得收拾饭桌,刷碗洗筷子,整天累得疲惫不堪。谈起后母恶待她的旧事,溥仪也挺气愤。李淑贤找来剪子,“咔嚓”一声剪掉了照片上的后母。而在“后半生”初稿中,不知怎么,李淑贤不让写自己剪掉了照片上的后母,让我写上是溥仪剪掉的。
于是,照片集里有了这么一张残缺不全的女孩儿照片。在这张幼年李淑贤的照片上,她显得是那么瘦弱,两只眼睛显得大大的,而又透着那么可怜和清纯。据李淑贤讲,这是她幼时惟一留下的照片。
对于后母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讲述的后母逼她嫁人之事。
李淑贤曾对李文达回忆说:她上小学时,有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叫美英。两人经常在一块玩。当她去美英家玩时,见到了一个所谓的“经理”,想让她做小老婆。过了些日子,她吓了一跳,后母居然带她去一家餐馆吃饭。果然没有好事,那个大胖子经理,早已迎候在桌边坐等。
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是,她死活不同意嫁给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当小老婆。回到家,后母比往常更凶狠地打了她一顿。此后,就软硬兼施非让她出嫁不可。于是,她便逃到了北京。
这与李淑贤撰写的“自传”略有出入。如果从年龄算起,她被逼出嫁未遂,当是她在上海独立生活之后了。
无论她讲述自身经历之真伪,她仇恨后母并在合影中剪掉后母之事应该是可信的。因为,笔者不仅不止一次地亲耳听李淑贤讲述过此事,而且在她的家里也亲眼见到了这一张残缺的旧照片。
那是70年代末,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晚上。在台灯昏暗的灯影下,李淑贤双眼黯然地拿着那张褪色的旧照片,沉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