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重症监护室五号床的病人昨天离开了人世。
现在那个床位空着,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空落的床铺。医护人员几次过来劝他离开,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床位暂时也不太紧张,她们就不再理他了。
他站起身,把被子打开,盖在床上,然后把枕头放平,往上拽了一下被角。似乎床上躺了一个人,他要给那人把被子盖严实。是的,床上昨天还躺着一个年轻人——他的儿子。儿子在床上昏迷了一星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盯着雪白的枕头,说:“你要是渴了饿了,就跟我说句话。”他的声音只轻叩着自己的耳膜。一个星期以来他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遍,他对昏迷不醒的儿子祈求。然而,像往日在家里一样,任凭他好言相劝还是厉声斥责,儿子从来都不说一句话。医生最后的一次抢救结束后,他椎心泣血,几乎把儿子晃得散架,儿子还是以一成不变的沉默拒绝了他。
一星期之前,有人报警称家人遭到绑架,要大量现金赎人。他带领刑侦大队侦查。当看到几个犯罪嫌疑人的照片时,他惊呆了。照片上一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儿子。他和妻子离婚之后,儿子跟着奶奶过。他成天在外奔波,很少和儿子在一块儿。儿子成天在学校没干正事,老师也跟他打电话反映过。但他从来没有料想到,儿子竟然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看着照片上儿子得意扬扬的神态,他感到心里像吊了一块铅一样坠得难受。然而,他是刑警队长,得认识到,法律面前只有罪犯,没有私情。
看到儿子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把闪亮的刀子,刀刃贴在一个女人的喉部。他惊惶无助地咆哮着,数十枝枪管前,他毫无底气的叫喊暴露着虚张声势的怯懦。
他丢掉手里的枪,向儿子走去,叫着儿子的名字,说:“对不起。”
“你别过来。”儿子看到他,似乎胆子壮了起来。
他盯着儿子的脸,伸手让儿子过来。儿子突然仰头朝天笑了起来,笑里掺杂着不少哭泣的成分:“我过去?这么多年你成天没个人影我往哪儿去?我找谁?难道我们必须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会拒绝你提出的任何条件。因为你拒绝了我,你在和我妈离婚的问题上拒绝了我。我不祈求自己能活下去,我活了二十年都觉得自己没活出什么意思。你退回去!”一声决然的吼叫代替了哭泣似的笑。
他很无奈地走了回去。队员们端着枪,望着他,等他发话。他背对着儿子,感到鼻梁上的酸痛骤然加剧。但他知道,现在他不能有半点犹豫。他拿回自己的枪,指着儿子,最后一次要求他放开人质。但他看到儿子冷漠的近乎无人性的笑,他看到儿子手里的刀已经割进人质的喉咙。血液让他两眼发黑。他感到低沉的天空向地面压下来,儿子的冷笑向他逼近过来,队员们带着问号的眼神向自己刺过来。他像是处身黑暗一片的暗室,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光明。他的手指摸到了扳机。他感到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儿子狂笑不止的脸清晰可见。他隐约看见准星瞄准了儿子的笑脸。儿子的笑仍在继续,笑声让他头痛不已,呼啸的寒风也在耳边逼问他。他感到天地旋转,寒风洒起的尘土使他头脑中杂乱不堪。他勉强定住神,决定结束自己的痛苦。
他的手指用力地扣动了扳机。
子弹从儿子的脸上钻了进去。
他蹲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神里满是模糊纷乱的人影。
局长说省厅决定给他颁发奖章。他苦苦地笑了,没有声音。他将手枪和制服制帽放在局长桌上,默默地走出了警局——记录他二十多年拼搏的地方。站在喧嚣的路上,他猛然觉得满街流窜的北风只吹刮着他一人,宽阔的街道上只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
风溜进来,掀动雪白的床单。他看到窗外也飞舞起一条白床单,缓缓铺在大地的空床上。他提起床下的尿壶,掀开棉被,将尿壶放进去,两手忙乱了一番,将棉被重新盖好,端着尿壶出去了。片刻过后,他提着洁净的尿壶走回床边。看到被角有些褶皱,他伸手掖好了。这些事情他多少年没有做过了,这是他做得最认真的一次。他摩挲着空枕,仿佛看到儿子小时候躺在床上的样子。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出房间。有时,儿子会说:“我害怕。”“不怕,爸爸是警察,坏人都怕爸爸。”他抚摸着儿子稚嫩的脸。儿子听了,幸福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医护人员再一次劝他离开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去看五号床位。被子让护士给叠了起来,床上再一次空荡荡了。他微微一笑,说:“孩子,好好休息,有空爸来看你。”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茫然地转悠着。
他的目光在整个房间里缓缓走过一遍,最后停在了五号床位上。看到儿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便对儿子微微笑了笑。
他关上门,就像多年前关上儿子的房门,轻轻地。
转过身,眼泪像被囚禁了多时的野兽一样狂奔而出,践踏着他皱纹浅浅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