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人吃五谷杂粮,岂能长生不老?死人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
往常,只要死了人,黄泥湾总是天空低垂,空气沉闷。死亡似一双无形的大手,拼命揉搓着所有人的神经,压抑着所有人的情绪。听着死者亲属撕心裂肺的号哭,你不由得黯然神伤,如果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可以不哭,但绝对不能笑,该笑也不能笑。万一被人听到,不说你幸灾乐祸,起码也可以送你一顶没心没肺的帽子。
可是,赵五爷走的那几天,天空苍蓝高远,微风不停地吹,就像一匹快活的小兽在村庄里四处游荡。村人该说的说,该笑的笑,该闹的闹,好像赵五爷死了这件事儿根本没有发生过,集体忘记了忧伤和悲痛。
赵五爷仿佛一株历经无数风霜的高粱,早就熟透了,也该颗粒归仓了,却一直站在收获过的田野里,静静地增添着新的生命年轮。这年秋天,头一天大家还看见赵五爷气定神闲地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笑眯眯地和忙碌着的人们打招呼,第二天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有人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躺在床上,已经没气了。
当然,赵五爷年近九旬,就是死了,也是喜丧;赵五爷没病没灾的,死在自己床上,这样的死法令多少人羡慕啊。
即使这样,也不是没有忧伤、没有悲痛的理由。
刘得龙的娘奔赴瑶池的时候92岁高龄,张显忠的爹驾鹤西去的时候也满了86周岁,他们都安静地死在床上,后人们不照样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
其实,在举办丧事的场合,痛哭是一种仪式,更是一种排场。
赵五爷招谁惹谁了,怎么死了大家都不肯悲伤一下呢?
原来,赵五爷一生没有娶妻生子,光棍一个过了一辈子。没有至亲骨肉带动悲凉的气氛,两姓旁人更不会酝酿哀伤了。
就这样,赵五爷死亡的事儿对整个村庄没有造成任何不快影响。
村里人终究古道热肠,还是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灵堂就搭在老光棍院子里,老光棍也被放进自己早就备下的棺材里,老盆摆在灵堂门口,不时有人过来祭奠,在老盆里烧几张火纸。如果有人再哭几声,就与平时的丧事没什么差别。
在老村长的心里,哭不哭的已经不再重要,关键是早晨出殡,谁来当孝子摔老盆?
在黄泥湾,摔老盆可不是一件小事。只有长子才享有这个权利,代表他在家族的地位和身份,更意味着遗产可能的归宿。
赵五爷没有后人,没有侄子外甥,甚至连干儿子都没有一个。如果给他做一份人事档案,主要社会关系一栏可以直接填一个字:无。这样的档案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相信的。
如果老光棍有可观的遗产,随便从年轻人里面拉一个人充充孝子,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这个老光棍不留后路,能吃的吃了,能喝的喝了,吃光用尽,只留下一所残垣断壁的破院子,几间东倒西歪的泥巴墙茅草房,一口快透底的锅,两个豁边的碗。
这样的家当,谁也不稀罕!
老村长一个一个地劝,让谁干谁不干。有个小子反问他,你怎么不让你儿子给赵五爷当孝子呢?
放你娘的屁,老子还没死呢。老村长骂娘了。
那我爹也还健旺呢。那小子顶他。
顶得老村长哑口无言。
日头已经挑起一竹竿高了,出殡的时间到了,但是孝子还没有着落。老村长急得直搓手,在赵五爷的破院子里团团转。
妈的,真让我这个老家伙替那个老家伙摔老盆不成?老村长愤愤地骂。
一村人都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大伯,我可以给赵爷爷摔老盆吗?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个柔弱的怯怯的声音。
大家齐刷刷地回头去看——
老吕家在乡高中读书的吕四毛,不知什么时候回村了,静静地站在人群后面。
老村长从人群里走出来,摸着他的脑袋问,你怎么想……
吕四毛哭了,无声啜泣。他说,去年我爹没钱给我交资料费,我找赵爷爷借的,还他的时候,差五毛钱,再还的时候,他死活不要了。我欠赵爷爷的情,他死了,我没机会了,必须现在报答。
老村长的眼角湿了,又摸摸他的脑袋说,好孩子……
赵五爷顺利安葬了。老村长领着几个人清理遗物的时候,在老光棍床席下面意外地发现了八块银元,不知是他忘记了,还是专门留下来馈赠“孝子”的。第二年,吕四毛考上了大学,老村长托人把银元卖了个好价钱,给他做了学费。
村里年轻人都羡慕吕四毛运气好,举手之劳就有丰厚回报,怨自己命薄。又叹:人长两条腿,钱长四条腿,人撵钱,撵不上,钱撵人,跑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