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林
我的一个叔丈死了。
送孙子上学的路上出的车祸。
孙子毫发无损,他却被撞了个稀巴烂。
家里人呼天抢地,可是有什么用呢?人,还不照样是个稀巴烂?
闹腾够了,事故处理所的人把双方的责任讲清楚,断给他家里人十六万。
一条人命当然不能用钱的多少来衡量,但至少是个安慰吧?
因为死得惨,家里人就想在安葬他的时候风光一点。
也算是给死者一个交代。
要土葬。
我们这里,丧葬都改革了许多年了,到哪里去找会打棺材的人呀?
费了不少周折,居然找着了一个叫王枚的老人。
很早的时候,这个王枚开着棺材铺,而且,他还精通一门“拿材”的手艺。
从打棺材开始,到棺材落地安葬,所有的关目他都会做。
叔丈的尸体虽然稀巴烂,可是也得火葬,落下一把骨灰,浩浩荡荡地捧了回来。
供在灵堂里。
我看见王枚了,他坐在院子里的一片太阳地里闷着头劈一截木头。
院子里有鸡,有鸭,有在人的裤裆里钻来钻去的狗。
有许多人。
王枚的两只眼睛浮肿着,可是他一点不受外界的干扰,一斧一斧,大致劈出个人的头颅。
脸是光的,没有眼、鼻子和嘴,王枚用一张放大的相片贴上去。
拍拍这个木偶头,王枚朝太阳地里吐了一口老痰,一星黏黏的唾沫挂在嘴边,亮得耀人的眼。王枚说,老哥(其实我的叔丈才五十九,论年纪,好像没有王枚大,但我们这里讲究个“死人为大”)你就放心吧,睡我的棺材,请我来给你拿材,是你的后人们有心,是你的福分呢。
说罢又吐了一口老痰。
那口棺材在灵堂里放着,我凑过去望望,油光锃亮,内瓤里散发着木头的腊肉香味。
——居然是腊肉的香味?
看出门道来了吗?
王枚问我,两个眼睛浮肿着,亮晶晶的像两条老蚕。
他用粗糙的手比画着尺寸,告诉我什么样就是一口好棺材。
我哪里懂呀。
看样子,这个叫王枚的老人很想跟我讲讲关于棺材的斤头,我这个人,对什么事情又都感兴趣,可是旁边的人不感兴趣,丧主家的孝子拿着哭丧棒对着王枚一跪再跪,说我的叔丈在事故处理所待了几天,又在太平间待了几天,可能很累了,得快点让他在棺材里躺下来。
王枚叹口气,开始拿材。
拿材,就是打理和棺材有关的一切事务。
棺材一般是一头大一头小,大头朝外小头朝里,尸体也得头朝外脚朝里地摆。
他先用火纸夹着在火葬场碾碎的骨头搓成卷——算是死者的骨骼——然后,拿来叔丈生前穿过的衣服,铺开来,按照人的身体结构一块一块拼好。
然后,把这些衣服的扣子一个一个扣好。
木头做的脑袋,也稳稳地摆好了。
像一个真人的样子。
让主家验收。
哪里要验收呀,我的叔母一看见叔丈的遗像就会晕厥过去一阵子,再让她来看这个,还不出人命?
孝子又拿着哭丧棒过来请他支棺材里的帐子。
他不肯。
帐子一支,就什么也看不见啦。
孝子哭哭啼啼,王枚一摆手,走了。
还是我的叔母看了眼王枚拿的棺,王枚才又回转来。
但我的叔母果然晕厥过去了。
请来了医生,掐人中,打点滴。
王枚叹口气,在死者的鞋底垫了一片糕,支了帐。
封棺是五根钉,东南西北各一根,中间一根。
中间的是喜钉,死者的儿子和媳妇要把孝服上的麻系上去,下锤时,王枚嘱咐孝子和他的媳妇:喊你爹躲钉子呀。
爹,你躲钉子呀。
孝子和他媳妇嗓子早哭哑了,说这话时声音怪怪的,让人想笑。
可是王枚不笑,一本正经地听着,直到满意了,才开始唱喜唱,落钉。
他的喜唱好像是嘱咐死者不要恋着家里,并保佑儿孙平安。
这很矛盾嘛,不恋家,还会保佑子女平安?
但王枚没看出来,他很早的时候就做这一行,一直到现在,也没看出来这个显见的错误。
我觉得这是个固执的老头,固执得有点讨厌。
棺材入土的时候他也得跟着,在坑底摆了糕和硬币,落了棺,按本地风俗,死者的铭旌儿得盖在棺材上。
他把铭旌儿反了过来。
这样的事情,主家一般都要请专门的人来操办。
操办事儿的是个懂行的,当下就吃了一惊。
王枚这一招,叫做“沤”。
沤什么?沤烟,沤喜钱。
管事儿的就说:这个死人没有女儿,为了发丧,是找他的侄女代替的。
又是横死的。
不算喜丧,哪里能沤呢?
铭旌儿就是一面长条形的旗,上面写着死者的生辰,是女儿和女婿做的,盖在棺材上,当然得沤女儿和女婿了。
王枚不管,按着铭旌儿不松手。
喜钱,能要多少?
我和妻子就是做铭旌儿的,喜钱当然得我们出。
妻子歪着脖子跟王枚讨价还价。
我碰碰妻子,算了,给他吧。
妻子说,不是这个礼,人家沤喜钱,不是真的图你几个钱,人家图的是你要给足他面子。
一点一点地加,一点一点地减。
我发现,所有的人好像对这事都很感兴趣。
王枚以一对众,满脸红光。
棺材是下午一点多送到地里的,直到天黑,才讲好了斤两,王枚,才把个铭旌翻过来,洒上酒,撒上米,好了,可以填土了。
我的叔丈死后不久,王枚也死了。
没什么大病,他有一天刚睡过觉,忽然对别人说,我这个手艺十几年没做啦,一直以为没有机会了呢,可是给棉花庄徐道明(我叔丈)做了一回,该知足啦。
我得走啦。
他心满意足地说。
他沤得的喜钱到最后只有五十元——就是他操劳三天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