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村民肖根旺从太阳镇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种了。他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到了村口,他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推着车往村子里走。他的脸色红滋滋的,嘴里哈着酒气,脚步踉踉跄跄。他的踉跄有一小半是酒后的反应,有一大半是故意装出来的。他还故意把自行车往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推,一路叮叮当当。一方面是表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
肖根旺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说,他在镇上的太阳升饭店喝酒了,一个老朋友请的,吃了猪耳朵、黄花鱼、小鸡炖蘑菇、酸菜炒花肉,高度白酒,喝了至少有半斤!
肖根旺说:“我呀,我现在是头重脚轻,只恨人间路不平啊。”
肖根旺一路兴致勃勃,把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一直喷到自家的院门口。老婆毛春梅在院子里听到了他的吆五喝六,看见他进了门,随口问了一句:“谁请你喝酒?”
肖根旺把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支在墙边上,随手又把搭在车后座两旁的柳条筐卸了下来,一边忙着一边说:“今天不错,菠菜,发芽葱,韭菜,都卖上了好价钱。”
毛春梅对肖根旺没接她的话茬有些不满,加重了语气说:“谁请你喝酒?”
肖根旺说:“是歪嘴吴。”
毛春梅瞅着肖根旺的背影笑了。显然,她知道歪嘴吴这个人。但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他为啥请你喝酒?”
肖根旺把两只柳条筐归弄好了,回过身来,拍打着手上谁也看不见的灰尘,说:“他是感谢我。”
毛春梅的眉毛向空中挑了一下:“感谢你?感谢你啥?”
肖根旺咧着嘴笑了:“我年轻的时候,在碧流河修水库,歪嘴吴病了,是我把他送回了家。”
毛春梅“噢”了一声。肖根旺谈兴未尽,接着说:“水库工地的活儿太累,送歪嘴吴回家,我可以轻松一天。”
“歪嘴吴这个人,”肖根旺总结性地说,“是个傻蛋!”
毛春梅也咧着嘴笑了:“我知道你会算计,对你没好处的事你是不会去干的。”
肖根旺不满地瞪了毛春梅一眼:“屁话!对你没好处的事,你会去干?”
话不投机,肖根旺不再搭理毛春梅,抬腿进屋,倒在了炕头上,连鞋都没脱。毛春梅跟了进来,她摇了摇肖根旺的腿,说:“先别睡。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肖根旺翻了一下眼皮,等着毛春梅继续往下说。
毛春梅说:“上午村民小组长到咱家来,说打算在村西的河套上修一座小桥,让大伙儿自愿捐款,你说咱捐不捐?”
肖根旺从炕头上坐起来,两块眼皮也跟着快速地翻动起来。翻动了一会儿眼皮之后,他点上了一支烟,很快,就有大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
毛春梅看着鼻孔和嘴巴同时冒烟的肖根旺,赔着小心说:“我琢磨了半上午,村西修一座桥,对咱还是有好处的。到西坡放羊,来来去去的,方便不是?”
肖根旺不吱声,鼻孔和嘴巴里还在冒烟。
毛春梅说:“你忘了?去年夏天,你去放羊,不是掉到河套里了?还把脚脖子崴了。”
肖根旺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这件事,谁的表现最积极?”
毛春梅很肯定地说:“是刘福安。他上午挨家挨户走了一回,动员大伙儿捐款修桥。”
“妈的,这就对了!”肖根旺大声嚷嚷起来,“刘福安家的承包地都在村西头,他是为了自己方便,才动员大伙儿捐款修桥的。”
肖根旺把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圆圈,对毛春梅分析了眼前的形势。“修了桥,咱们得到的好处,像土豆这样大。”肖根旺把声音抬高了两寸,“可是!刘福安得到的好处,”他把两条胳膊张开,圈成一个大圆圈,“有倭瓜这样大!”
肖根旺腾地一下从炕头上站了起来,说:“不行!”
肖根旺从炕头上跳了下来,对愣头愣脑的毛春梅说:“我出去一趟,跟老赵老李老张还有老高说说,让他们也不要捐款。他们跟刘福安有矛盾……”
话还没有说完,肖根旺已经大步流星跨到门外去了。
毛春梅知道,肖根旺肯定找老赵老李老张还有老高比量小圆圈和大圆圈去了。
天色慢慢地黑下来了。已经过了吃晚饭的光景,肖根旺还没有回来。毛春梅寻思,怕是又赖在谁家蹭饭吃了,这是肖根旺的老毛病,算了,不管他。
肖根旺回到家的时候,毛春梅已经躺下准备睡了。肖根旺冲着毛春梅一个劲儿傻笑,嘴里开满了牙花。
毛春梅瞥了他一眼,小声说:“吃饭了没有?”
“吃了。”肖根旺开始脱鞋了,边脱边说,“刘福安请我喝酒。高度白酒,喝了至少有半斤!”
毛春梅的脖子硬了一下,离开了枕头,说:“刘福安请你喝酒?”
“是刘福安请我喝酒。”肖根旺上了炕,开始解上衣的纽扣,“这个人不错。我答应他,明天跟老赵老李老张还有老高说说,让他们都捐款。”
肖根旺开始脱裤子了,便脱边说:“咱也捐款。不管怎么说,修了桥,对咱也有好处……”
毛春梅问:“咱捐多少?”
肖根旺的身子钻进被窝,说:“五块。刘福安给了我一盒烟,那盒烟值五块。”
说完,肖根旺就打起了响亮的呼噜。毛春梅熄了灯,听着肖根旺响亮的呼噜,心里特别踏实。很快,她也睡了。
累了一天,是该好好睡一觉了。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是安详的,同时又孕育着无限的生机。这还是一个特别适合做美梦的夜晚。梦中似乎应该有一座桥。村西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