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原创经典作品:当了先进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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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桨声何处

连俊超

外公走上春天的田野之前,他的脚印已经遍访了村庄的大街小巷。

那天下午,外公扬起的手臂在清秋灰色的天空中缓缓垂落,外婆的泪水也宁静地从眼眶滑出,浸入青色的衣衫。

外公摇头叹气,缓步走出院门,跟着行将就木的秋风在村庄里游荡。秋风拨弄着他灰色的布衫,割进他脸上层叠的褶皱。他对走过身旁的人说:“见到我的棺材没有?”

人们摇摇头。

“我的棺材丢了。”他说,“水芝忘了锁上厢房,我的棺材丢了。”

他们听明白了,依然摇摇头,轻飘飘地在风中远去。

外公在村庄里转了一圈,毫无收获。他在大街上站了片刻,走出村子,朝老河口走去。那里躺着外公的墓坑,几年前他即将咽气的时候已经挖好。

外公丢失的棺材也是在那年打好的。

那一年,他宽厚硬朗的身体像秋风中树叶一样瑟瑟颤抖,他的声音也抖得厉害。有一天他拄拐踱到门口,说:“把槐树砍掉,给我做棺材。”

外公找人将树砍倒,让木匠柳老头给他打制了一口厚实的棺材。柳老头拍着做好的棺板,感叹道:“这槐木,密实!”

外公说:“长了几十年了。”

后来外公的抖动的双腿再也难以支撑他衰老的身体,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他把舅舅叫到床前,说:“该叫人给我挖个墓坑了,就在老河口那儿吧。我给别人挖了一辈子墓,应该早给自己预备一个的。”

外公的目光在屋里扫视了一天,闭上眼睛静静的没有了呼吸。舅舅他们把他抬到棺材里。外婆给他穿寿衣的时候,他突然坐直,对站在一旁的舅舅喊道:“你们干啥呢?”突如其来的洪亮嗓音吓得外婆蹲坐在地,而舅舅已呆若木鸡。

外公自己穿好衣裳,起身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的腿脚沉稳有力,身体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颤抖不已。

外公说他看见了不少已经死去的村人,他的身体像在水里下沉,后来一块木板救了他。他拍着漆黑的棺板,说:“就是它!”

那口棺材后来放进了厢房,厢房以前整日敞开着。棺材放进去之后,外公在门上加了一把锁。他说:“我的魂就是它给叫回来的,我命里注定用它下葬。”那以后,外公每晚打开厢房门,看一眼棺材,才安心地睡去。

外公的死而复生流传甚广,他丢掉棺材的事情也在当天传遍了整个村庄。冬天走来的时候,外公孤独寻觅的身影依然在村庄里飘荡。他问遍了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寻遍了每一条坎坷不平的土路,每一个旮旯暗角;村里人还见到他几次划船到远处找过。那些靠在墙边晒太阳的老人堆里见不到外公的身影,围着炭火坐成一圈回忆旧事的人群中也听不到外公的声音。他独自在村庄的某处听着瘦风在耳边凄凉的低吟,脸上满是萧索枯寂的荒凉。

那天,舅舅叫来柳老头,说:“爹,咱厢房里还有槐木,让俺叔再给你打一口吧。”

柳老头说:“老哥,别倔了,这回我给你做个更结实的。”

外公叹了口气:“不一样。就是金银做的我躺着也不舒服。我得找着丢掉的那口,它留着我的魂呢!没有它,我躺进墓坑里也不得安生。那点木头你给我做条船吧,老河口的那条已经破了。”外公已经走出院门,走进浓雾重重的清晨。外婆坐在屋门口,泪盈盈地望着外公消失在雾中。棺材丢后,外公再没和她说过话。

外婆在一个大雪飞扬的夜里永远闭上了她朦胧的泪眼。村里人说外公找棺材找疯了,逼死了老伴。他们不再搭理外公,舅舅也整日沉默不语。临近年关,母亲带着我去看望他。等他回来时,夜色已紧跟着他的脚步笼罩了院子。他看到我们,说:“回去吧。”他的声音沙哑苍老,被夜色染得含混不清。

我没有回去,直到第二年的春天。

我在春天的田野里看见外公离去的身影。

那时,我追逐着一群孩子在野地里疯跑。我看见外公拄着一截木棍走出村子,朝老河口走去。经过墓坑时,他呆呆地站了片刻。我看到他朝墓坑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了河岸。那里停靠着几只小船。他踏上其中一条,双手握住木桨时,回头望了一眼向暖阳敞开胸膛的土地。然后他划动双桨,小船缓缓游走。

我呼喊着外公,拼命地朝他奔跑。

他转过了脸,他一定看到了我瘦小的身体跌倒在春天的土地上。可他手里的双桨依然轻缓地荡着。小船漂进了芦苇荡,欸乃的桨声从芦苇丛中翩翩飘来。

我追到河边,河面上只剩下一层层细密的涟漪,我看到河口的那个墓坑已近坍塌。

外公在那个春天离开后,村庄里再也看不见他孤独的身影。

我记得外公划船远去时的情形,我总是独自走向老河口,向水雾氤氲芦苇丛生的远处望去。我似乎看得见外公在河面悠闲地划桨,轻缓的桨声随波纹飘荡而来。他弓着腰,站在黑色的小船里,他的小船有着黑色的高高的船舷,仿佛是一口漂浮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