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树
我家住在小区七楼,送水的是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吃得苦,每次我一个电话打去,很快就听见楼下摩托车的轰鸣声,接着楼梯间就响起有力的脚步声。
我赶快把房门打开,转眼小伙子就站在我家门前:肩上扛一桶水,手里提一桶水,胸脯一起一伏,汗水珍珠断线般下落。
小伙子朝我憨厚一笑,掏出毛巾胡乱地揩一下,再套上鞋架上的鞋套,两只手各提一桶水进来了。
他把饮水机上的空桶取下来,熟练地把刚送来的水桶的封口撕开,双手一托就把水安放好了。
他接过我给的水票,提着两只空桶噌噌噌地下楼了。
一天,小伙子送来水,准备换上。其实换水不是他的事,我赶快上前,说你歇歇,让我来。我的手还没挨到桶,小伙子早已一把托起,把水换好了。
我赶快倒一杯茶,并问起他的家庭和送水的事。小伙子边喝边说,我妈卧床多年,药罐不离,每个月都要花一千多元。我送一桶水提成几毛钱,由于联系的客户少,每月只够供养那只药罐。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把最后两张水票给了他。小伙子见我的水票用完了,嗫嚅着说,这家矿泉水取自深山,高品质,纯天然,无污染,不知道你还继续喝不?
说句良心话,这家的水质不太好,我早就不想喝了。但面对这双乞求的眼睛,我的心软了,我爽快地说,喝,继续喝,我明天就去买水票。小伙子听了,朝我感激一笑,走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酷热难耐,我打电话叫送水。过了好久,也没有送水来。我以为对方忘了,正准备打电话催,不想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一看,一惊,原来是个六十来岁的大伯,扛着一桶水,双腿发颤,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把微白的乱发都粘住了。
我赶快上前,帮着接下水,问,大伯,你该不是送错了吧?
大伯拿出毛巾,胡乱地擦汗,吃力地说,没送错,我儿子病了,我替他送。
大伯停一下,等喘顺了气,接着说,下面还有一桶水,我去去就来。大伯蹒跚着,抓着楼道的扶手,一歪一斜地下去了。
过了好久,大伯才扛着水上来。大伯把水放在地上,倚着门框,喘着粗气说,人老了,身子骨不听使唤了,一桶水都要歇几次,让你们久等了。
我说,大伯,没关系的,天气这么热,您要注意下身体,别中暑了。
大伯笑笑,赶快换上鞋套,把水提了进来。我把空桶从饮水机上取下,准备换水。不想大伯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那桶沉沉的水,一下用力地托起,把水换好了。
大伯说,这水一直是我儿子换的,怎么能劳你费力呢。你们读书人的手拿笔好使,换水还是我们轻便些。说完,大伯把那撕下来的塑料纸捡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过意不去,赶紧倒了一杯茶,叫大伯坐沙发歇歇。大伯接过茶,只是站着,一口气喝完了。我赶快再倒一杯,大伯急急摆手,说喝好了呢,就向外走去,轻轻关上门。
又一次,大伯送两桶水,我把最后两张水票给他。大伯看着我,嘴唇翕动着,犹疑着说,你的水喝完了,你看这水怎样?
我知道大伯的意思,他老伴和儿子病了,他想多一户客户,多送一桶水,多挣几个钱,多缓减一点生活的压力。我说,这水好,你放心,我会继续喝的。
大伯摆摆头,急着说,我不是这意思,这水其实不是深山的矿泉水,而是在县城接的自来水,老板只是在自来水里溶一种药丸,消消水腥气。我多次劝告老板,但他就是不听。
我大吃一惊,说这是真的吗?大伯说,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医生说我儿子也是喝这种水生病的,我是劝你不要再喝这种水了。
我终于明白,这种水怎么老是有点混浊,还有一丝怪味。我又纳闷说,你这样揭自己的短,挖自己的墙脚,不是会影响你的工资吗?
大伯憨笑说,我少送几桶水,只损失点小钱,如果你们喝出了病,那就要用大钱呢。
大伯提着空桶哐当哐当下楼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呆若木鸡。
后来,我就不喝这家水了。但大伯还在小区送水,不过原来他要送十几家,现在好像只送一二家了。
一次我碰上大伯,问,你儿子好了吗?大伯一笑,说早好了,谢谢你还记挂他,他不送水了。
我又问,现在你到小区送水好像少了很多,你现在一个月能送多少钱呢?
大伯说,经过我大半年的“宣传”,现在我送的客户减少了大半,我每月的工资也减少了大半,每个月除去摩托车的汽油费,就剩不下几个硬币了。
我说,你工资这么少,你家里又这么困难,你不如去找别的事做,何必吊死在这棵树上呢?
大伯说,找其他事容易,挣钱也更多,但我还想继续送水,直到把这家公司送垮。
我怔怔地看着大伯,说,你这样做,是不是老板克扣过你的工资,或平时对你态度粗暴呢?
大伯说,老板一直对我很好,你知道老板是谁吗?
我摆摆头。
大伯低声说,他是我弟弟。
大伯看着我,沧桑的眼里透着纯净,就像深山里的一泓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