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国
爷父子,捣蛋铺子。
这是地方俗语。捣蛋,对着干,谁也不服谁。老耿和小耿就是这样一对父子。比如,大伙选小耿当书记,老耿首先不同意。老耿说,这小子,没公心,不顾人,从我们一家人吃饭就看得出来。饭菜一端上,他就先动筷,专拣好的吃,狼吞虎咽。还得历练历练。
大伙先一愣,后哄笑。认为老耿幽默,欲擒故纵。
小耿在多数人的支持下当了书记,前任书记—老耿,退了下来,当了委员。老耿是孤儿,参加过对越反击战,在丛林里出生入死,立过军功。退伍后本安排在国营单位当一把手,但老耿倔,偏要回到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心甘情愿地做了几十年的小村官。
轮到儿子复员,老耿才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地老了。看着依旧很破落的村子,老耿对小耿说,留下吧,帮帮大伙。没有乡亲们当年的施舍,我早就饿死了,也就没有你,更不会有我们今天这个家。
小耿准备去深圳,战友泥鳅给他介绍了一份差事,年薪6万。老板说,表现好,再加。小耿看看老耿通红通红的眼,思索了良久,才点头。
没想到,老耿竟然不同意他当书记。
小耿气,不理老耿,吃饭也不聚一桌。端起碗,夹点菜,蹲在门口榆树下,吧唧吧唧吃得山响。
老耿没事一样,瞅空就向他指点这,指点那。说:学校的围墙裂了,娃们都是一群踩死蛤蟆踢死猴的主,要赶紧修修。说:夏季就要到了,河堤要加固,万一有个闪失,损失就大了。说:村东头老党员,也就是你贺大爷病了,已在床上躺了三天,你要去看看。说:……
小耿烦了,反问道:到底我是书记还是你是书记?
老耿也不示弱:你是书记,可我是你爹。
爹大书记大?
书记再大,也得听爹的话。
小耿问得激烈,老耿回答得痛快。小耿无言,起身就走。气归气,老耿的话小耿还是照着做了。学校砌围墙,他时不时都过去看看,给工人发一遍烟,说,要保证质量,孩子的事,不能闹着玩。工人们拍着胸脯保证,这墙要是砌不牢,提头来见。河堤加固,他第一个扛着铁锹到现场,这里没有机械化,全靠人工挖土方。他一捋袖子,干。工地上一片欢腾。贺大爷病重,他率支部成员一起去探望,感动得贺大爷泪流满面。
春夏秋冬,一晃五年过去了,他赢得了群众极好的口碑。然而他却没有得到任何重用和提拔。先是镇里公推一名副镇长,按票数,他第一,然而公布的结果不是他。再就是县里要确定一批青年干部做接班人,德、能、勤、绩,他都是优秀,可最后确定下来的名单依然没有他。和退伍的战友们相聚,他最寒酸。人家上了一瓶XO,他竟说这黄酒没有自家酿的好,辣乎乎的,没点甜味,笑得满桌子人喷饭。已是处级干部的泥鳅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说,想当官,要会作秀。
这话,让他嚼了又嚼。
进入六月,暴雨连绵。市里的头头亲自带队到各地巡视防洪工作。小耿眼前一亮,吩咐村里要准备好二十只木船。老耿骂他乱花钱,杞人忧天。说,这河堤我天天都在观察,结实着呢。小耿只是笑笑,难得一次不顶嘴。只交代村干部要让村民们进行自救演习。老耿骂,神经病!
然而让人真想不到的是,这天半夜,河堤决了口,洪水铺天盖地涌进村子。好在村民们都有准备,那边铜锣一响,这边村民们都收拾重要家当爬进小船。洪水来得快,冲倒了七八间房屋,但没有一人受伤。保住了性命的群众都说小耿有眼力,是个好干部。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小耿就成了非常时期的典型人物,受到了头头的亲自接见。雨季过后,小耿连升三级,给县长做助理。
上任前的一天,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小耿才发觉这些天来很少看到老耿。小耿心里顿时就有点慌慌的。
他想到了老耿,老耿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赤着脚,喘着粗气,手里还提了一双被泥巴包裹了的解放鞋。这鞋是他的。
小耿的脸一阵发白,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父子俩对视良久,小耿慢慢地低下了头。
老耿一字一句地说,去自首吧,河堤是你挖掘了才决口。
不。
你不去,我去。老耿说着就往外走。
小耿扑通跪了下来。爹啊,你是我亲亲的爹啊,你不能把这事沤在肚子里么?不能。
那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死在我面前,我也要把这事说出去。否则,我就对不起把我养大的百家饭,就不是一名上过战场的军人,也就不是你的爹。
老耿说完就往外走,任小耿将头在青石板上磕得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