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坡
傍晚,一轮夕阳惨淡。
樊家老店。
六扇门兄弟占据大堂正中一张八仙桌。看样子他们已经来了很久,桌上杯盘狼藉,脚下酒坛遍地。正是兴致高涨之时,人人醺色上脸,捉对划拳猜枚,吆五喝六,一派乌烟瘴气。
搁到平时,此刻该是上客时分。期间也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可刚走到门口,朝天热火扑面,不禁纷纷打住脚步,摇摇头,踅身另找他处。剩下不多几个食客也躲得远远的,自知招惹不起,权当忘带了耳朵,自顾饮食,只是偶尔瞥过来的眼神透着不满与不屑。
斗酒的一对终于分出了输赢,得胜一方满口酒气叫嚣着:“酒保,再来两坛老酒。”又咋咋呼呼挑衅:“来,来,来,谁再与我斗一坛?”
六扇门兄弟横行惯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看过谁的脸色?
乘着添茶机会,店主换下小二,提着茶壶凑近班头麻五,边倒茶边赔着笑脸:“麻五爷,这是新上的雨前茶,您老尝尝。”又压低嗓门讨饶:“您老叫兄弟们悠着点,赏我口饭吃,您看现在连个客人都不上……”
瘦骨嶙峋的麻五剔着牙花子,截住他话头,说道:“你担待着点吧,这两天衙里不安生,兄弟们积了一肚子邪火,扫了他们的兴可就不好看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两散碎银子,塞到店主手里。
店主掂掂银子,叹口气,塞进怀里,耷拉着一张苦瓜脸,自去了。
“旗子都被人拔了,还有脸在这里喝酒?”一片嘈杂声中,冷不丁冒出一句,却仿佛正炸响在六扇门兄弟的耳边。一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定住了,不知进退。
脾气暴躁的方大刀最先灵醒过来,一掌击桌,蹿起身,怒视着店里的客人,骂骂咧咧道:“哪个王八羔子在胡咧咧?有种的给爷爷站出来。”
“讨打!”话音刚落,方大刀“哎哟”一声,捂着腮帮子矮了下去,一粒卤花生跌落在盘子里,滴溜溜转个不停。
“不好,有歹人!”不知谁的嗓子被卡住了,惊得人浑身起一层栗子,众人一阵手忙脚乱,才把大片刀攥在手中。
店里的客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大眼对小眼,个个噤若寒蝉。
到底是六扇门出身,只一轮审视,就把焦点对准了独坐一隅的陌生青衫男子,彼此目光一会意,暗暗结成阵势,蹑手蹑脚围了上去。
只有麻五没有离身,他拈起花生,看着,想着,一层愁云渐渐爬上了眉峰。
果然是青衫男子。他端起一盅酒,把玩着,正眼不瞧弥漫上来的杀机,淡淡说道:“不想死的,最好老实坐下,我找的不是你们。”他的话就像白开水一样毫无滋味,但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阵阵刺骨的寒意。
抢在前面的两人一连打了几个寒战,脚步变得犹豫不决。
麻五暗自叹了口气,他终于想到了什么,刚要喝止手下兄弟,但已经来不及了—青衫男子身后一人悄不做声做出冲势,却忽然间一头栽倒在地,以至于没有人看清青衫男子使用的是什么手段。
众人都被震慑住了。
麻五疾步跑过去查看,却见死者咽喉处一个破洞,正汩汩往外冒着血水。
沉吟良久,麻五盯视着青衫男子,问道:“你是无情?”
青衫男子款款起身。这是一张相当英俊的脸孔,此刻却纠结着一层煞气。他冷冷地反问道:“你是冷血?”
无语。
无语或许就是默认。
六扇门兄弟呆了、傻了,他们虽然不涉足江湖,但是对于江湖事了解得却并不少。尤其是无情这个名号近年来如日中天,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而与他们相处几十年的老班头竟然就是三十年前名震大江南北的黑煞神冷血,这更令人匪夷所思。
“我应该是你要杀的最后一个仇人了吧?”麻五完全冷静下来。
“不错。”无情面无表情,多年的仇恨渗入骨髓,早已把他塑造成一个冰人。
该来的终于来了。麻五舒一口气,仿佛是把一桩心事卸下了,他平静地问道:“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无情盯着冷血的手,“你躲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当年的神弹子绝技有没有荒废。”
“哈哈哈。”麻五一阵狂笑,笑声中,他的手忽然扬了起来……
无情蹲下身,看着躺在地上的麻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些许得意。这十年来他还从未失过手,不过也有些许遗憾,这一次准头偏了点,只洞穿了麻五的胸膛。
他活不过今晚了,无情准备起身离开。
麻五大口喘着粗气,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只手攥着,努力地伸向无情。
无情随手挥去,将麻五的手拍落在地。
拍落在地的还有半枚玉佩。
无情浑身一震,急忙将玉佩拾在手里,又从身上掏出半枚玉佩,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你不是冷血!你是师叔!”一刹那,无情脱口叫道。
麻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无情抱起麻五绵软的身子,久已冻结的泪腺融化了,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麻五挣扎着,努力地说道:“孩子,你,你听我说。当年我和你师傅被仇家追杀,都受了重伤,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我和你师傅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如遭五雷轰顶,无情的脸色变得煞白:“难道今天这件事也在你们的安排之中?”
麻五吃力地点点头:“那个时候你太小,根本不懂得江湖险恶,所以我们必须先把你置于死地,在你心里播下仇恨的种子,这样你才能遇事百折不挠,顽强地生存下去。你要知道,只有仇恨的力量才能真正帮助你。”
无情心头升起一股绝望之情:“可你知道吗?这二十年来,我心里除了仇恨,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知道,”麻五忽然有些内疚,“孩子,难为你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无情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满腔悲愤,“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人?”
一口血涌上来,麻五心里也一片黯然:“老鬼,我们是做对了呢还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