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
棚屋里漆黑一团,两个烟头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地映着两张脸。
小满。大满嘬了口烟,烟头突地亮着。
嗯。哥……小满磕了磕烟灰,烟头亮了。
小满。大满猛嘬了口烟,说,小满,咱有话要说。
哥,啥话你就说吧。小满也嘬了口烟,烟头闪了下。
小满,咱哥俩这阵子不能同一个班下窑。大满顿了顿,硬声说,要下窑也得岔开,白天你下,夜班我下,得留一个人在上面。
哥,这是为啥?小满突地问了一句。
煤窑这么采下去早晚得出事。以前咱俩一个班图个照应,现今得留一个人在上面,咱不能把两条命都搭进去,得留一个给娘养老送终。娘这辈子太苦了,吃尽了苦不说,还受村里人欺侮。咱得给娘当孝子,要让娘过得让一村人打心里羡慕。
哥。小满张了张口,叫了声。小满仿佛看到大满眼中含满了泪水。
小满,这话就闷在咱心里头,跟谁也不能说。
哥,我寻思,要不咱回家种地去。咱手头有了两万块,再找人借点,你该把春芳姐娶进门了。
小满,咱还回得去吗?山里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爹死后咱家的好地就叫人占光了,咱这个熊样是讨不回头的。再说回山里守着那几块娘从石头缝里抠出的地有啥活头。小满,听哥的,咱只要每班留一个人在上面,岔开下窑,就不会把两条命都搭进去。咱再熬个三年两载的,挣个三五万,回头就给你娶房媳妇。大满又猛嘬了口烟,那烟头立马就烧着烟屁股了。
哥,咱不下这窑了,咱再去另寻一份活干。小满低下头,吞吐着说。
小满,咱虽把性命搭在肩上,但下窑挣的都是现钱,老板十天结一次工钱,咱上哪儿干活都难挣到这份现钱。小满,这是两万块,我下窑了,你就在上面守着。大满狠嘬了一口,把烟头掼在地上,一脚踏在上面,用脚尖拧了几拧。
小满呆呆地望着大满,大满出了屋子,掩上门,闯入无边的夜色。夜色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下子浸透小满的身心。
小满做梦也没想到,大满这次下窑后再也没能活着上来。小满本该和大满一个班下窑,但大满硬是把小满留在窑上,还有攒下的两万块。
煤窑出事了,一个班十多个人全埋在窑里,没一个能活着走上来。
小满的天顿时塌下来,昏天黑地,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小满反反复复想着那天晚上哥下窑前发生的事。小满就怪自己当时咋不拼命阻止哥下窑呢,或者我去下窑,让哥留在窑上,守着攒下的两万块,兴许哥就逃过这生死劫。哥好端端地活着,就能回家娶芳姐,给娘当孝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哥远比他体贴娘,哥撑得起这个家。
小满狠狠地哭了,叫一声:哥。他感到心很疼很疼,仿佛被哥那天晚上丢在地上的烟头烫着了。
过了好几天,煤窑老板一脚踹开门,进门就往炕上扔了一大捆钱,嚷道,小满,这是十五万,别成天不像个男人。大满没了,你可白得十五万,回家娶房媳妇,天天搂着媳妇睡大觉多好……
小满从炕上挣起身子,一声不响地盯着煤老板。
煤老板打了冷战,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小满捧着十五万,狠狠地哭了一场。
回到家,小满修了房子,花了双倍的彩礼才从春芳娘手中把春芳娶进门。小满不想让哥的女人嫁给外人,他会像哥一样对春芳好的,他还要让春芳和他一起给娘尽孝,让哥在地底下安心。
娘知道大满人没了就渐渐不正常了。娘不哭也不闹,常傻呆呆地坐着,空落落地望着对面的大龙山。
娘时不时地对着大龙山喊一声:大满。
大满。大龙山似乎在回应着。
小满很内疚,仿佛被哥丢在地上的烟头烫伤了,心一直很疼很疼。他和春芳对娘很孝敬。
很快小满发现娘看他时像看大满一般,有一天娘突然问,大满,小满呢?
小满愣了一下,他看着娘,娘把小满当成大满。小满想了想说,娘,小满出门打工了,挣钱娶媳妇儿。
娘很高兴,说,大满,你也得挣钱给小满娶媳妇儿。
小满听了很高兴。
娘此后就一直把小满认成大满。
渐渐地小满有时把自己也当成大满:春芳,小满呢?去哪了?
春芳眼里刹时涌出泪水,一转身回了屋子。
小满追回屋子,发现春芳在默默地啜泣。
在春芳面前,小满真把自己当成大满了。他甚至在心中恨起小满来,是小满夺走大满的女人。
春芳很快发现了小满的不正常。有一天,春芳给小满留下一张纸条,离家出走了。
小满知道春芳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
大龙山下,人们常见小满和娘坐在家门口一问一答。
大满,小满呢?娘问。
小满看了娘一眼,松爽地说,娘,小满出门打工了,挣钱娶媳妇儿。
娘高兴地说,大满,你也得挣钱给小满娶媳妇儿。
嗯,娘,大满挣钱给小满娶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