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右岸跑回了左岸。文竹死了,文竹死了。我边跑边想。他的惨叫声是一只只惊惶的老鼠,在桥梁上蹿来跑去。他是我的师傅,我要替他收尸。等我赶到文竹的屋子时,一切都平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文竹不见了,青豆爹也不见了。黑狼的两只爪子搭在板凳上,它的舌头溜出来,一舒一卷,舔着板凳上的血迹。它的舌头是根吸管,将刀痕里的血液吸了个一干二净。板凳上是十道清晰的刀口,每一刀都深到了板凳的骨头里。我朝黑狼的肚子踢了一脚,黑狼很不情愿地收回了舌头,扭过头盯着我的手指,又用舌头在我的手背上舔了一圈。它可能在回味手指的味道。
我无处可去了。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只有花脸蜷缩在我的脚边。我的身后是无声无息的草屋子以及无声无息的青玉老爹。一颗星星从天空上滑下来,落在了河的右岸。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火光蹿了起来,火苗子越长越高,都蹿到半空了。火势汹涌,右岸被照亮了,整个村子被照亮了。一轮太阳从火光中缓缓升起,越过树梢,越过黑黝黝的山头,向天空的深处坠落而去。太阳的中央是张圆脸蛋,那是笑眉的娃娃脸。她的眉眼含着笑,她的嘴角挂着笑。她是太阳中间的太阳。草盆子里燃烧着绿色的火焰。洁白在飘荡。栀子花的香气在蔓延。慢慢地,火光淡了,由白而红,由红而暗红,太阳在慢慢缩小,那张圆脸慢慢模糊了。她的笑不见了,她的脸只剩下一个亮点。火光终于覆灭了,太阳不知坠向了何处,那红彤彤的脸蛋完全让黑暗吞没了。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呀。青玉老爹长长叹息了一声。
文竹的手成了两只光秃秃的肉掌,什么也做不了。白薯,去守着你师傅吧。青玉老爹说。他佝着背坐在灶台前的石墩上,他的胸口拢了堆火,火苗子是个侏儒,总也长不高。他已经离不开火堆了,火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火在烧灼着他的身体。过一天,他的身体缩短了一小截,过一天,他的身体又烧去了一小截。花脸也盘着身子,倒在火堆旁。我不能离开他,也许哪天他的身体就让火烧没了。
傻瓜,去吧,老爹不用你看着。青玉老爹督促我。
文竹的屋子静悄悄的,半点响动也没有。文竹躺在床铺上,两只眼睛是两个小小的老鼠洞,一眨不眨盯着楼板。楼板下是只篾扎的鸟雀,张着翅膀,飞呀飞呀。它就是飞不走。我搬个凳子垫脚,想将鸟雀摘下来。别动它。我的手刚触着它,有个声音就对着我的后脑勺敲了一闷棍。我回过头,那两个老鼠洞还在盯着楼板。摘下来吧。文竹幽幽地说了声。我从板凳上跳下来,又爬上板凳。我够不着楼板,只有将系着它的棕丝拽断了。鸟雀打了两个旋,一头撞到了地板上。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是文竹的十根指头。我将他的衣服脱下来,又帮他将衣服穿上身。我做了饭,又将饭喂到他的嘴里。我在场地上放了把椅子,文竹袖了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盯着右岸。笑眉不过河了,青豆也不要蟋蟀了。右岸让竹子挡住了,只有竹梢摇头晃脑在摆动。文竹成了木偶,我让他怎样他就怎样。他的屋子由着我进出,另间屋子锁了满房的纸屋子,也许他早猜到了会有这一天。我拿起他的篾刀,篾片就从我的指头间吐出去,像泥鳅一样扭动着在泥地上穿行。我铺开花纸,用他的画笔,照着他之前画的花纹,一笔一画。我将花纸糊到骨架上,纸屋子就有模有样了。只有蟋蟀,蝴蝶,那些小玩意儿不听我的话,我用篾片缠来绕去,它们就是不肯现身。折断的篾片堆成了堆,我点了把火,它们就化成了灰。
灰尘落尽时,黑狼来了。它走一步嗅一步,绕着屋子嗅了好几圈,没找到文竹的手指头,一脸失望地走了。我以为它身后跟着走北,谁知却是兰秀。我的耳朵又开始疼痛了,一只蚂蚁咬一嘴走了,另一只蚂蚁又咬了我一嘴。白薯。我没来得及逃进屋子就让兰秀叫住了。她的手上有几面圆圆的小镜子,一闪一闪发着红光。是给我的把把糖。白薯,叫我嫂子。兰秀说。我将糖向着阳光举起来,一面镜子就成了一轮太阳。太阳的中心开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白叶姐。我叫了声。兔崽子。兰秀一巴掌扇在糖果上,糖果掉了,碎成了几块。你叫不叫?我的耳朵又落在了兰秀手里。每一块碎裂的糖果中央都有一轮小小的太阳,闪烁着灿烂的光亮。我的三瓣花开着,就是发不出声音。
走北睡了兰秀。兰秀走后,我对文竹说。
文竹没听见我的话,依旧傻傻地盯着竹林子。他的目光是两只铁钩子,穿过竹林,勾到右岸去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酒香。黑狼歪歪扭扭向我跑了过来。它向左扭两步,向右扭两步,才趔趄到我脚边。它咬住我的裤管,将我拽到了走北家。酒宴已经散了,场地上只剩下几张空桌子。两只狗为了争抢一块骨头,在桌子下咬了起来。你咬伤了我的鼻子,我挠烂了你的脸。它们接着咬。我没见到走北,也没见到兰秀。走北娘给了我两瓶酒,两纸包肉。我将一瓶酒一包肉给了文竹,文竹不要肉,只让我将酒倒进碗里。他趴在酒碗上,一口气将酒吸进肚子里,没撑多久就歪倒在桌子边。
另一瓶酒另一包肉我给了青玉老爹。草屋子是个黑兮兮的土洞。没有生火,一股老墙土的气味冲进了我的鼻孔,让我喘不过气来。青玉老爹躺在草铺上,好像睡熟了。我是白薯。我说。没有人回答我。我摸摸青玉老爹的手,他的手是块冰,蜇得我哆嗦了一下。我摸摸他的脚,他的脚是根冰棍,又蜇了我一口。你喝酒吧。我将酒瓶子递到他的嘴边,他没有动静。你吃块肉吧。我将肉团子送到他嘴边,他还是不见动静。喵呜。花脸可能闻到了肉香,从黑暗中窜过来,将肉团子抢走了。我在草铺下生了堆火,青玉老爹的冰才融化了,身子慢慢暖了过来。花脸吃了肉,又跳到草铺上。它俯在青玉老爹脸上,它的舌头是把嫩红的刀子,在他脸上舔来卷去。我揪住它的脖子,将它扔到了地板上。我才发现,青玉老爹的上嘴唇裂开了一道宽宽的血口子,一朵三瓣花在那儿灿烂着。我的眼前闪过一道洁白。他成兔子老爹了,他是我的兄弟,他是我弟弟的兄弟。
孩子,过来,听老爹说。他捉住我的手,将我拉向他的嘴边。
我匍匐在青玉老爹的嘴边。有风在耳朵上跑动,痒痒的。耳朵底下就是盛开的三瓣花。我没有嗅到蛤蜊油的气味。我的鼻尖有股老男人的酸臭在流动。我抱住他的脑袋,想将他扶起来。可我的力量太小,挪不动他。
白薯,我死了,叫走北劁了我。青玉老爹说。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怔住了,不知怎么回答他。他将我的耳朵拉得更近了。叫走北劁了我。他在我耳朵里说。他的声音就是株草,不是从外部将根系扎进我的耳朵,而是从我的耳朵里向外生长。我捂住耳朵,不想让声音长出来。可我捂不住,草不仅长出了叶子,还开了花。花是三瓣花。我的裤裆空荡荡的。他将我的手放开了,脸上风平浪静的,什么表情也没有。我仍旧傻傻地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傻蛋,我就想吃烤白薯,去挖只薯烤给老爹吃吧。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我赶紧跑出了草屋子。等我挖了薯回来,他已经睡熟了,薯的香气开始在屋子里飘荡,他没有醒来。
青玉老爹死了。
我用文竹的篾刀砍了毛竹,破了篾片。又用文竹的画笔画了无数的花纸。我要给青玉老爹扎一幢纸屋子。骨架扎起来了。我剪了窗花。粘了许多蚌壳一样的纸盒子。我用纸剪了猫,剪了狗。用竹枝在纸屋子前扎了棵梨树。我在场地上画了许多白薯藤,藤上盛开着无数洁白的花朵。我还剪了个小小的我。我是青玉老爹的孩子。我要陪着他。我将纸屋子摆在场地上。文竹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脚将纸屋子踢翻了。再踩上几脚,纸屋子就稀巴烂了。我在文竹的腿上咬了一口,他就让我咬着,将我拖回了屋子里。他用另一只脚将锁着纸屋子的房门踹开了。他让我将所有的纸屋子搬出来。在屋子中央,我看见了一幢纸屋子,比一般的纸屋子阔了好几倍,屋顶翘着水牛角一样的飞檐,场地上是无数跑动的活物和嬉戏的孩子,屋子里有许多女人在走动。
村子里的人锯了几块薄木板,钉了个木头盒子,将青玉老爹埋葬在草屋后的山坡上。只要我抬起头,随时都能见着一堆新鲜的黄土。文竹的那幢纸屋子让我一把火烧了。火吐着舌头,在纸屋子上舔来舔去。纸灰飞上了半空,又飘落下来。花脸捉到了一片纸灰,用爪子扑腾两下,纸灰碎了。花脸有些扫兴,嗖地蹿上了梨树。它想到高处捕捉更多的纸灰。
场地上那丛竹子青了黄,黄了又青,笋拱出来,不知换过了几茬竹子。我不叫文竹师傅了,改口叫文竹老爹。花脸老了,不见了影子。青玉老爹的草屋经过几场风雨后坍塌了,只有两堵断墙半蹲着身子,墙身爬满了爬墙虎。梨树不开花,偶尔有几朵花也不结梨子了。青玉老爹的坟头长满了草,长长的野蒿,苦菜,和狗尾巴草。它们都很放肆。
我慢慢知道了青玉老爹的一些事情。他是村子里的一朵男人花。他有张洁白的脸,竹子一样修长的身体。他一直让女人们宠着,可就是没有一个女人嫁给他。村子里好多女人瘪着肚子不开怀,向青玉老爹借了种才有了孩子。他是送子观音。有人戏谑他。他有一大帮的儿子和女儿,只有我叫他青玉老爹。他们和她们叫他老妖怪,或者老鬼。我不是青玉老爹的儿子,他也不是我爹。我爹是谁没人知道,我娘是谁也没人知道。
走北是青玉老爹的儿子。这是我想象的,要不然他怎么会长了青玉老爹一个模样的脸。娶了兰秀后,走北就不给我猪卵子了。他将猪卵子做了下酒菜,三天两头就醉成了一坨泥。兰秀的肚子始终瘪着,有人传言走北患了见花谢,碰不得女人。也有人说,走北的见花谢都是让兰秀给害的。他患了见花谢,就碰不了别的女人了。这是报应啊。劁猪骟羊是个断子绝孙的活,谁叫他让那么多畜生绝了后,活该。
我已经是个熟练的纸扎匠了。村子里不管哪家死了人,都上我这儿买上一幢纸屋子和别的纸扎活。我只扎纸屋子,从来不编那些小玩意儿。不是我不会编,而是怕有一个像笑眉那样的女人喜欢。不是我不会喜欢她,而是怕篾刀砍断我的指头。我的指头要是断了,文竹老爹上哪儿再找一个叫白薯的孩子。只要我拿起篾片,想编织蟋蟀或别的什么,我的指头就不听我的话,像害了鸡爪风一样抖个不停。我有了钱。我不稀罕走北的猪卵子,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并没有断绝对猪卵子的幻想。走北留了猪卵子给你。有一天兰秀对我说。我什么也没想,就跟在她的屁股后走了。走北不在家,有可能他又醉倒在哪个角落了。我见过他醉倒在廊桥上,抱着黑狼,睡在桥中央。黑狼是条老狗了,蜷着身子,不管见了谁,尾巴都无力摇动了。它睁开眼瞧瞧我,又闭上眼睡了。我没有见着猪卵子。进来吧,姐给你看样东西。兰秀将我拽进屋子里。兰秀的衣服像笋衣一样脱落了。我见到了兰秀的身子,一个成熟女人的身子。她的狐臭味不见了。我的眼前是一个洁白的世界。兰秀将我抱住了。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啊哟哟,啊嗬嗬。死鬼,你要吃了我。死鬼,哎哟,我要死了,我要快活死了。我让黑苔吞没了。白叶被扑倒了。整个世界被淹没了。
兰秀的肚子鼓了起来。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呀。青玉老爹在我的耳朵里说。如果兰秀的孩子是个兔嘴巴,我一定要过来,带在身边,让他叫我白薯老爹,叫文竹爷爷。我教他画画,做纸扎活,将文竹的手艺流传下去。
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最终答案。我握着篾刀坐在场地上,篾片从我的手指间游出去,鱼从我的手指间游出去。它们都是鲜活的,红亮的。文竹悄无声息地坐在我的背后。他的目光越过了竹梢。他几天不说一句话,甚至一年都不会说几句话。有一天,我替他整理床铺时,在床板上发现一幅画,画面上是一个赤裸的女人。那是笑眉的身子,她闭着眼,脸上是两个深深的酒窝。我在床板上铺上稻草,压上棉被。我对文竹什么也没有说,我当自己没有看见那幅画。
我又看到了一个洁白的世界。先是一个白点,慢慢长大,慢慢清晰,慢慢明亮,成一朵花,成一轮洁白的太阳。那是白叶,白叶回来了。她的身后跟着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其中有个秃顶的男人,就是她的男人。白叶在村子里住了一个多月。他们给右岸那些红鼻子的人,肚子上穿了窟窿的人,打针吃药。他们的鼻子褪红了,肚子上的窟窿也填实了。
我在廊桥上守了好多天。有一天,我终于在廊桥上遇见了白叶。她从右岸走过来,她的脸上有阳光在流动,她的身上散发着洁白的香气。白薯。白叶说出了我的名字。我有很多话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河水在脚底下汩汩流着,替我回答了她。她在桥栏上坐下了,我在桥中央站着,不敢靠近她。白薯,姐帮你将嘴唇缝起来。临走时白叶说,你会娶到一个好女人的。我仍旧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看。能娶到白叶姐——一样的女人?我问。你会的。白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