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军史学家约瑟夫·格登的记录——
陆战队十一月二十六日午后进入柳潭里时,发现那里并无什么价值。炮弹炸毁了大部分房屋,只有几个饥寒交迫的朝鲜平民在废墟中挤作一团,他们或是不愿意或是不能够逃离这里以避开战事。入夜,气温降至零下十七度,呼啸的北风席卷过结冰的水库,扑向蜷缩在山谷里和附近山上的帐篷和浅洞里的士兵。
柳潭里实际上位于一个由五座大山环绕的宽阔山谷中央,长津水库的一角经由北山和东南山之间向柳潭里伸延。始于该村的另外四条狭窄通道都是公路。
陆战队的任务是穿过这些山岭,向西部约五十英里的武坪出击。十一月二十七日晚十点,陆战七团团长利兹伯格在一座四处漏风的帐篷里,作为在场的级别最高的军官,主持了一次参谋人员的作战会议。他首先讲到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在这前一天,抓到了三名中共军队第六十师的士兵。他们在审讯中说,中共军队第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师已于十一月二十日进抵柳潭里地区。他们说,中国人的战略是等两个陆战团通过以后,向柳潭里南部和西南部运动,并切断主要补给线。陆战师和第十军的情报部门都不相信这些报告,因为消息提供者的级别非常之低,尽管中国战俘过去提供的情报被证明是极为准确。情报处认为,中国军队将继续向西撤退,主要战斗将在柳潭里周围的山岭中进行。
中国人小心谨慎地不露踪迹。对长津水库北部地区进行的空中侦察没有发现任何大部队集结的迹象,这是中国人善于伪装和夜间运动的又一杰作。但是,利兹伯格知道中国人就在这一地区,因而他决不贸然行事。他要把强大的巡逻队派往南山和西南山以及两山之间的山谷中,那里有通往下碣隅里的重要道路。如果主要补给线被切断,两个陆战团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利兹伯格的作战计划要求哈罗德·罗伊斯中校率领的陆战五团二营首先向西发起攻击,与此同时,陆战七团在柳潭里进行环形防御,并准备在陆战五团之后发起攻击。利兹伯格知道该计划有一个他所无法控制的缺陷。命令陆战队西进实际上是企图实施包围,它依赖于这样一个假设,即,作为“支持力量”的第八集团军要阻止敌军逃跑。但是,十一月二十七日早上发起攻击时,第八集团军已经在溃败;不到二十四小时,第八集团军便开始全线撤退。然而,阿尔蒙德将军仍然向陆战队下达命令,人们除了遵命外别无他择。
十一月二十七日早上,冻得要命的陆战队员爬出他们的睡袋和掩体,为了恢复血液循环,他们不停地跺脚和戴着手套拍手。他们把野战食品放在油火上烤化,还给武器加热,以使零部件活动自如,一位机灵的伞兵发现,野根牌发乳可以临时用来当优质的擦枪油。八点钟刚过,陆战连开始运动:一个连向西,先下到西北山和西南山之间的土路上,然后登上道路周围的山坡;另一个连则向村庄北面和南面的山岭运动以保障侧翼。
位于最北部的第三营的豪连进展迅速,到上午十时,该连未遇抵抗便夺取了其目标西北山主峰以远的一四○三高地。在南面,托马斯·库尼上尉指挥的乔治连也未遇抵抗便夺取了西南山的主峰,这时,该连遭到大约五百码以外的另一座高峰上敌人轻武器的猛烈射击,尽管由于距离远并不构成真正的威胁。
派往进攻两山之间谷地的第五团第二营遇到了相当多的麻烦。尤尔·彼得斯上尉率领的福克斯连是营的先头连,该连差不多刚刚离开在柳潭里的营地就遭到轻武器的猛烈射击,接着便遇到了一连串坚固但无人防守的路障。福克斯连在迫击炮火的掩护下离开公路,去攻击中共军队阵地的北侧;与此同时,第五营的道格连继续沿公路前进。下午三时,正面的猛烈火力最终使两个连停止了前进。夜幕很快降临了,罗伊斯中校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并掘壕据守。陆战队在第一天仅仅推进了一千五百码,而陆战队的攻击任务是五十五英里。
罗伊斯的执行军官约翰·霍普金斯少校在营指挥所拿出了一瓶白兰地,并小心翼翼地把酒倒进两个行军杯中。“今天是我生日,哈尔,”他对罗伊斯说,“我从军医那讨来的。”
“祝你健康。”罗伊斯答道。
“祝我们完成将要进行的最为漫长的五十五英里,如果我们能到达那里的话。”霍普金斯祝酒说。
在南面,贾斯基尔卡上尉指挥的第二营的伊赛连在西南山的南坡建立了阵地,该连的任务是担任营预备队。那里的地形极为糟糕,一条狭窄的南北走向的走廊地带零零星星有几座小窝棚、一些矮树和灌木丛。一条封冻的小溪顺着山涧通往山腰。贾斯基尔卡指挥他的部队很快地建立了环形防御阵地。他的阵地前是一片便于发扬火力的开阔地,任何可能出现的中国人都无处藏身。
陆战队所具有的一个优势是令人生畏的支援火器。四十多门榴弹炮,其中三十门一百零五毫米榴弹炮和十八门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弹炮,部署在柳潭里平原的南端;还有七十五毫米无后座力炮和四点二英寸迫击炮。但是弹药只有三天的储备,而且利兹伯格没有把握让更多的卡车沿公路进山。无论如何,陆战队已经为夜晚战斗做好了准备。
当他们后来试图描述当时的严寒时,不管是一周后一位战地记者的文章,还是一个月后的一封家信,或是三十年以后的一次谈话,陆战队员们毫无例外地都不得不费尽心机地寻找字眼。一位前中士说:“为了保暖而多穿衣服是不可能的,更谈不上舒适了。你被手套、风雪大衣、长男内衣、头兜和所有的东西捆得紧紧的,肯定会出汗。结果是,一旦你停止不动,汗水就会在你那该死的衣服里结成冰。冬天的早上在户外摸一件冷冰冰的金属又会怎么样呢?噢,想与一支Ml式步枪或卡宾枪和睦相处是异想天开。那件钢家伙是冰;你赤手碰它就会被粘住,甩掉它的唯一方法就是舍去一层皮。有一次我的嘴实际上被冻得张不开了,我的唾液和我的胡子冻在一起了。”陆战队耗费了几百万美元研制一种特制的冬季缚带防水鞋,但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只要一个士兵几个小时不活动,这种靴子穿起来就很不舒服。正如陆战队史学家林恩·蒙特罗斯写道:“汗水湿透的脚慢慢肿了起来,疼得要命。”
武器也是如此,尤其是构造复杂的卡宾枪和勃朗宁自动步枪。士兵们需要它们才能生存,然而很多枪支的零件冻得结结实实,以致无法使用。“我在战役开始时知道了,在枪支完全冻住的情况下,你可以往枪上撒尿使枪机活动,”一位名叫布伦顿·凯斯的二等兵说,“可是见鬼,你能有多少尿呢?你一晚上只能撒一次尿,但即便这样,过不了多久又会冻上。”
这便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为了保卫自己而迫不得已做的事情——在风雪漫天的亚洲山野中,快要冻僵的士兵蜷缩在散兵坑里,他们的技能取决于士兵膀胱中的尿量。
中国人在夜幕中开始行动。中共军队第七十九师的攻击营接受了打击柳潭里及其周围的两个不满员的陆战团的任务。与此同时,另一个师,即第五十九师,则利用第十军和第八集团军之间的空隙,已经南进了数英里,并进入了攻击南山和德洞岭关之间的主要补给线阵地,准备切断下碣隅里至柳潭里的道路。
十一月二十七日夜间,在长津湖以东新兴里之战打响之前,柳潭里之战已经开火。由于冰封的长津湖相隔,新兴里和柳潭里形成了东西两个独立的战场。
两个战场虽然相对独立,但是主攻部队同为二十七军,所以打法相似:乘夜暗隐蔽接近预定的攻取目标,突然发起袭击,夺取阵地后转为固守。并且,由于准备不足,攻击仓促,两个战场对敌情的判断均有失误;新兴里之战,原以为美军为一个加强营,结果打出一个团;柳潭里之战,用七十九师二三六团一营教导员李炳章的话说:“原以为美军是两个营,结果打出陆一师两个团加两个炮营。”
新兴里之战开始时,二十七军动用八十师另加八十一师一个团一共四个团的兵力,对付美七师一个团,之后又将八十一师另外两个团调来,才最终解决战斗。而柳潭里之战,二十七军用于主攻的部队仅只七十九师三个团;二十军五十九师被用于柳潭里以南十多公里远的死鹰岭一带固守战役要点,以截断柳潭里与下碣隅里之间的联系。二十军的另外几个师各有用途:五十八师用于攻打下碣隅里;六十师用于迂回占领古土里,截断下碣隅里之敌的退路;八十九师则用于攻打下碣隅里以西的社仓里,以彻底隔断美三师与陆战一师的联系。二十七军虽然还有一个九十四师用于柳潭里方向,但开始是作为预备队,待到兵力不足将九十四师调上来时,陆一师已经开始由柳潭里南撤了。
可以想见,以凭借步枪和手榴弹作战的七十九师三个团,攻打装备精良、火力猛烈的陆战一师的预设阵地,难度会有多大。
从当夜十时左右开始,柳潭里以北的一系列高地遭到七十九师的围攻,战斗从一开始就显得暴烈而突兀,就好似没有多少预兆而平地突起一阵狂风,暴风骤雨呼啸而来。
七十九师的将士们在历经一个多月的路途颠沛,由温暖的江南被车运到寒冷的东北,之后一头扎进朝鲜东部的酷寒,踩着厚厚的冰雪辗转开进到柳潭里以北,又匆匆忙忙被带到陌生的阵地前沿,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周围的地形地貌及自己所处的位置,便在骤然而起的炮火和军号声中冲向黑影幢幢的高地,随即便置身于一阵冰雹般的交叉火力网中。许多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寻找到射击目标而放出一枪,自己便已经仆倒在地。
一时间,一处处相隔不远的高地上展开了拼死的争夺厮杀。无论双方投入多少部队,但是在一个具体的山头上,总是以班、排、连为单位轮番进攻,最终体现为个人对个人的瞄准射击、投弹,直至更为残忍的相互肉搏。
战争是大规模的群殴械斗和有计划、有谋略的集体屠杀。
二三二团一连副连长吕云学带领一个排去摸敌人阵地,位置在柳潭里西北的小德村附近。出发前,团长于连盛特意对吕云学交待,要他带领尖刀排率先打响,之后全团展开。
但是吕云学所带领的一个排,“遇到很大麻烦,一开头就不顺。”
他带领部队顺着一条沟摸过了小德村。“是个小村庄,一户一户零散分布着,大概十户八户的样子。”过了小德村,吕云学带人向敌人山头阵地上摸,“连摸三个山头,也没遇到敌人。”吕云学心里直纳闷:“头天晚上副团长领着看了一回地形,都靠到敌人五十米近了,看到美国兵在烤火,一堆一堆的火围着人,怎么这会儿啥动静也没有呢?”
事后吕云学才明白:原来敌人为避风,将阵地都设在了半山腰。
吕云学在带人从山上又下来时,在一个结冰的铺满树叶的水沟那里,被敌人发现,暗中将他们包围。当时,他“发觉对面黑暗中有声音,觉得不对,赶紧让部队展开,做战斗准备”,但是敌人已先开火,三面火力夹击,子弹刮风似的扫过来,“不到十分钟,一个排只剩下四个人。”而吕云学自己“背上腿上帽子上水壶上中了七发子弹,也顾不上包扎,也没办法躲避,就好比成了射击训练的靶子”。
连负伤的吕云学在内,余下的四个人“先是装死,麻痹敌人”,后来看看敌人停止射击了,“也不敢往起站,只是一点点爬着,朝地上倒着的人一个挨一个晃动,看看还有活着的没有,最后确定只剩下四个……”
吕云学吩咐一个机枪手瞄准前边的路口,让另外两人用冲锋枪瞄准另一个路口,防止敌人上来,他自己拖着负伤的身子爬到一个牺牲的战士身边找手榴弹,“手指冻得又麻又疼,解不开手榴弹袋子,就用刀割断带子,把手榴弹袋套脖子上,一口气摘了几个牺牲战士的手榴弹袋,都挂在脖子上,给活着的每人分几颗备用。”
这些手榴弹很快就派上了用场:过了一阵,十几个美国兵叽哩哇啦说着话摸上来了,离着只剩十米远了。“他们没料到这里还有活着的,其实其余三个人也确实冻得手都抠不了枪机了。”吕云学说,当时他自己的手“也不听使唤了,就用牙啃开一颗颗手榴弹盖,用脚踩着手榴弹,把三颗手榴弹一齐拉了弦,抱着三个手榴弹一下子朝敌人扔过去……”
“轰隆轰隆”三颗手榴弹爆炸了。紧跟着,吕云学又朝敌人喊叫的方向一连扔出几颗手榴弹。此后,敌人再没敢上来。
这时候,二三七团的各营连相继展开,各种轻重武器一齐开火,寂静的山谷喧闹起来,吕云学趁机让人返回去报告情况,请求指示,不料“派出一个,死在半路上;又派回去一个,又死在半路上”。最后吕云学看看除了自己之外唯一幸存的机枪手,知道再派不出人了,“只好两个人原地守着……”
这天夜里,吕云学和机枪手小高“在快要冻僵之前,终于听到有人上来了。开始担心是敌人,后来听到是自己人说话,才放了心”。
来人是一营教导员和一个通信员、一个卫生员。上来见到吕云学后,教导员第一句话问的是:“怎么搞的,都以为你们一连失踪了!怎么搞的?”
在小德村西边不远,二三七团三营攻打小德西山的战斗较为顺利。入朝第一天,三营干部开会遭敌机轰炸后,管理股长赵连基被调任当该团三营营长。现在,赵连基率领三营,开始了他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仗。
和一连遇到的困惑一样,三营在攻打小德西山时,“没料到敌人的防御阵地不在山顶,而是在山腰。也没什么大型掩体,只是挖些浅坑,又可藏在鸭绒袋里睡觉,又可做工事。打枪都不知从哪里出来的!”所幸,当天下午在接受任务前,赵连基在三营的警戒范围内,“有意识地用望远镜看了看地形,尤其是我营右侧位置一个山头,我进行了仔细观察,没料到当晚的任务恰恰是要我们打那个山头。”由于对地形心中有数,赵连基及时调整部署,调集七连八连两侧包抄,占领了山头。又从山上向下打,居高临下,使敌人火力不易发挥。激战之后,“打死二十多个敌人,还捉了两个俘虏。”
占领阵地后,赵连基带三营利用敌人原有工事部署防御。当夜奇寒,山上风硬雪厚,气温更低。幸运的是他们缴获了美军不少睡袋,当时战士们称之为“鸡毛袋”或“鸡毛筒子”,“用它裹着下半身在雪坑里蹲着,稍好一些。”但是,让赵连基恼火的是,活捉的两个美军士兵“老是喊叫,拖他下去又不走,也没有英文翻译,一叫喊,敌人就朝阵地开炮,等于给敌人炮兵通报了我们的目标……后来,两个侦察员用粮袋扎脖子把他们勒住了”。
从攻击开始直到拂晓,整整一夜,七十九师三个团都在为争夺各自的目标高地而苦战不已,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双方都付出惨重伤亡。
在一四○三高地,二三七团三连“反复冲击,一直打到后半夜”,才使美军防守部队被迫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