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指挥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据二十六军警卫营一连指导员高玉江说,打下碣隅里之前,部队断粮好多天,“有一天我们警卫营发现一个地窖里有点土豆,没捞着吃,先给了军首长。那些天,只有军首长还有点面吃,司令部一至六科科以下干部都没得吃。”高玉江自己入朝前从国内带的一袋饼干早吃完了,剩下一捧饼干末儿,不敢再吃了。但是晚上睡觉时,“裘科长饿得睡不着,摸我的饼干袋。我咬咬牙,同意他抓一把饼干末儿——后来发现他一把抓多了,就又忍不住埋怨他下手狠。其实他也就抓了一小把儿。”
如果到了饿得睡不着觉的程度,那么又怎么顶风冒雪强行军呢?二十六军的指战员上上下下无不忍饥挨饿,苦不堪言,任何一点儿到嘴的食物都被加倍珍惜。七十七师炮团的马占魁连长说,当时有一个排长,“黑夜行军时在雪地上摔了一跤,正好摸到地上一个土豆,捡起来像宝贝一样揣怀里,捂热了吃了。后来又发现雪地里黑乎乎一堆东西,蹲下去一摸,冻得硬硬的,一个个圆溜溜的,以为是土豆,赶紧都捡了揣怀里,后来又走了半天,捂热了,取一个出来吃,一闻是臭的——捡了一堆马粪蛋子。”
八十八师二六二团副指导员周诚“亲眼看见,晚上急行军,中间休息时,战士们背包一卸,又冷又饿就爬不起来了。有个战士摸到一颗马粪蛋子,以为是前边部队掉的土豆,拿起来就啃……”
仅只饥饿和寒冷已足以将部队拖垮,然而二十六军遭遇的不幸还远不止这些。
由于二十六军接受任务向作战地域开进时,已经过几天激战,沿途朝鲜老乡早已跑光,很难找到带路的向导。各师、团凭借地图和指北针寻找路线,走错路、绕远路,甚至兜圈子跑冤枉路的情况比较普遍。七十七师的遭遇就比较典型。据军作战处参谋杨毅回忆,当时“七十七师走错了路,走了一晚上,第二天一看,原来走了一夜原地没动”。兵团副司令陶勇的秘书苏荣解释道:“长津湖是个人工水库,所以老地图上都没标明。有的部队按老地图的路线走,走到长津湖边,犯了晕:地图上没有湖呀!这么大的湖,不敢过,又找不到当地老乡。就绕路,绕来绕去又走回了原出发地。”七十七师二二九团政委李杰证实了苏荣的说法。据李杰回忆,“晚上接命令打下碣隅里,按地图走,一走到长津湖,地图上没有标呀!湖很大,了不得,白茫茫一片,多深不知道,不能过呀!又没老百姓问路,就研究绕路……”二三一团一营机枪连排长马日湘印象最深的是“团首长老是停下来看地图,一看半个钟头,后边部队就趁机睡觉。向下碣隅里去的头一晚上,走了整一夜没找到目标。一晚上没停,走一阵等团首长看地图,看一阵再走,又停下看地图”。
对于二十六军各师没能及时到位,攻击发起时间一延再延,杨毅还指出其他原因:“通信联络不行,东部山高林密,无线通信时常不通;加上严寒季节、大雪封山,部队又在行进中,有线连架线困难,军与各师、师与各团基本是靠参谋人员步行联络,怎么能及时保障通信?”杨毅还提到,接受任务之初,“行军开始时,二十六军本来曾向兵团提出来,要求派人到二十军了解熟悉情况,搞清敌情、地形等,但兵团没批准,结果只派二十军一个侦察科长来给介绍了一下情况,告诉我们说敌人已是瓮中之鳖,退路断了;说下碣隅里周围是河,敌人坦克出不来;说黄草岭北边有个桥,炸断了,敌人跑不了……其实后来一上去,才知道坦克可以从冰上过,一打起来敌人坦克横冲直撞到处跑:桥炸了敌人架上钢板照样过去。更麻烦的是,二十六军没有提前熟悉地形、道路,又难找到向导,山地夜间行军,只靠个旧地图,手电一照,尺子一量,多少里多少里,实际走起来才知道不行。”
更为致命的困难是,二十六军开进途中,无日无夜不遭到敌机的狂轰滥炸。
二十军和二十七军入朝的时候,虽然也遭到敌机轰炸,但规模要小,因为那时志愿军大部队入朝尚未暴露,部队夜行晓宿,敌机偶尔发现些目标也以为是少量的零散后撤队伍。而二十六军入朝不久,九兵团便发起对敌总攻,当二十六军十二月初奉命南进下碣隅里时,新兴里、柳潭里和下碣隅里尚在激战和对峙中,敌机频繁出动,寻找志愿军大部队的集结目标,使得二十六军不论是夜间赶路还是白天露营,总是难以避免敌机的轰炸扫射。
七十八师二三二团一营战士徐敏告至今难忘经历敌机轰炸的情形。他回忆说,那天经过一夜急行军,部队天亮后在山坡树林里宿营,满山是雪,又冷又饿的徐敏告被派去站岗。“不知咋的宿营地被敌机发现了。没人敢点火冒烟烧水做饭呀!就怕让敌机发现嘛,还是给发现了。唿唿地朝林子里扔炸弹,还扔汽油弹,火苗子蹿几丈高。”惊恐的徐敏告尖叫着跑出林子,他的身上被溅了凝固汽油,“赶紧爬雪地上打滚,解开棉衣……所幸没烧死,手烧肿了,耳朵也烧起了泡”,更让徐敏告害怕的是“烧掉了棉衣,没穿的还不活活冻死”。这时候,一位山东沂南的同乡杨子臣把自己的大衣脱给了徐敏告。“杨子臣是连里的理发员,用他的大衣救了我。”徐敏告至今难忘他的救命恩人,“我光着身子裹着他的大衣,跟着部队朝南走,天天是一个劲儿走,有几个人搀着我,还是掉了队,冻掉了十个脚趾甲……后来回到连里,再没见过杨子臣,听说是冻死了。”
军机关也尝过敌机投掷汽油弹的滋味儿。二十六军组织处干事吕长佐感受最深的是,“一入朝就天天赶路,只觉得那时候死的机会很多。”有一次,吕长佐和几个干事行军后宿营时,“住在一个老乡的地窖里,迷迷糊糊睡着后,猛听见外头喊起来,叫我们出去救火——原来是敌机投了汽油弹……”吕长佐几人爬出地窖后,有人指给他们看地窖顶,“一看把我吓得不轻:一颗汽油炸弹扎进了地窖顶的土里,戳在那里,没爆炸,算是捡了一条命。”
两天后,吕长佐“又捡了一条命”。那是在一个小村子宿营,他和一个叫邓洪魁的干事在老乡屋里炕上睡觉,组织部一位杨副部长在地窖里睡。“半夜里敌机轰炸扫射,机关枪子弹从炕上我们两人身子中间穿过,一梭子打到炕上,打出两个弹洞,吓得我俩一骨碌跑出来了。”二人跑出屋子,听见地窖里有人又喊又叫,“是杨副部长住的地窖给炸塌了,把他捂里头了,我们赶紧把他扒出来。”
七十六师秘书科科长王振魁说,连续行军好多天,“天天挨轰挨炸。”他的印象是,敌机不分白天黑夜都出动。“黑夜,敌机顺着公路投弹扫射。白天炸得更厉害,公路上、山沟里,到处是死骡马和炸毁的车辆、物资。”他记得,先是师机关遭轰炸,炸死来开会的炮团孙政委;后来又有一天行军中,来了几十架敌机,炸死我们一个通信班长,还有往北撤的朝鲜人民军一个连被炸死十几个人;再后来一天集合行军时,来了敌机,炸死政治部一个保卫干事。王振魁说:“这个保卫干事原是我秘书科的,我很熟悉他,让机关枪子弹扫到头部,给打烂了。”
七十八师司令部开进中也遭遇敌机空袭,通信员王醒民说:“司令部一下子炸死炸伤十三人。”
连行军序列在最后边的军后勤单位也不能幸免。后勤部政治处干事孙义德“是和军卫生队一所一起行军,到下碣隅里之前遭到空袭”。他记得,宿营时,把拉炮弹的汽车“弄些树枝遮上,让飞机发现了,一通炸”。当时,孙义德和另一个干事,就近缩到一个单人掩体的小洞里,“炸弹一炸,汽油弹燃烧,汽车上拉的炮弹也炸了,地动山摇的,我们两人低下头使劲往洞里缩。”后来,飞机飞走以后,两人在洞里动弹不了,“外头喊我们,我们也喊人,才来人从上边把我们给拽出来。”
而医疗队卫生员寿南珍的遭遇更为恐怖。宿营时,她和张娟、王小玲一起躲到一个露天的小洞里,三个女卫生员“抱着枪、裹着大衣挤在一起睡着了”。寿南珍年龄最小,是刚刚从南京入伍的高中学生,年仅十六岁,张娟和王小玲怕她冷,把她挤在中间休息。一觉醒来后,寿南珍遭遇到她一生当中最恐怖的时刻:她被挤在中间,“推推左边的张娟,人不动;又推推右边的王小玲,也不动。开始以为是冻死了。起来一看,她两人满身是血,吓得我连哭带喊。”原来,她们睡着以后,遭到美国飞机的俯冲扫射,而寿南珍居然由于连日行军的疲惫,在震耳的枪炮声中“累得没醒过来”,张娟和王小玲“也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军师两级配属的炮兵部队由于目标大,骡马驮炮行走缓慢,容易暴露,且不易躲避,更成为敌机肆意追寻轰炸的目标。
七十六师炮团有三十六门缴获日本军队的山炮,行军时,“大路由骡马牵引,小路拆炮用牲口驮。”参谋长单洪玺带领部队拼命赶路,可是“禁不住一路上敌机炸得厉害,没到集结地,全团共二百七十多匹骡马就给炸掉六十七匹。没办法,后来我们只好把团里首长们的坐骑都弄到连里去拉炮,我们由骑马改成步行”。单洪玺说,“直到这次战役结束以前,我都再没捞着马骑。”
军直属的山炮团遭遇更惨。作战参谋杨毅说:“二十军的侦察科长给我们介绍情况,告诉我们没重武器不行,得调炮兵上去,所以我们还命令炮团多带炮弹,于是走到新兴里山口,军的山炮团就让敌机给炸了。一个团,马拉山炮,天刚放亮,在一个路口遇到空袭,一个炮团基本上报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