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壁厢又是什么样的呢?在象肚皮上的灰碴里,稳稳地插有三根很长的木粧,两根在前,一 根在后,顶端连着一根绳子,这样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支架。架子上罩着一幅铜丝纱,并且以高超的手艺用铁丝将罩子固定在架子上。那铜丝纱下垂到地面的部分,被一块块大石压住,不让任何 东西钻到纱罩里去。这纱罩不是别的,而是一块动物园里供蒙鸟笼用的铜纱。这就是伽弗洛什的壁厢。伽弗洛什的床便置于这纱罩之下。整个结构宛如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那纱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上的石块移了移,打开两片重叠着的纱边。
“快进来吧,小家伙们!”伽弗洛什喊道。他细心地把两位客人送进帷幔,自己也跟着爬了 进去。这之后移动那几块石头,把帷幔压好,并严密地合上帐门,三个人便一同躺在草席上。
他们尽管个个身材矮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站立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 老鼠一点燃着的浸油短绳。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
“先生,”那个大的孩子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算是什么?”
“这,”伽弗洛什严肃地说,“防耗子用。睡吧!”
可他又想到应当多说几句,教育教育这两个嫩小子,于是,又说道:
“这些都是动物园里用的东西,是供野兽用的。一间库房里装得满满的。翻越一堵墙,跳过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就可看到了一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毯子的一部分盖在那小的身上。
那小的发出了满意的赞叹声:
“啊!真好!真暖和!”
伽弗洛什洋洋得意地说:
“这也是动物园的,”他说,“是供猴子用的。”
说罢,他又把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席指给大的,说:
“这玩意儿,是供长颈鹿用的。”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这全是供那些野兽用的。我拿来了,它们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对它们说:‘大 象要用。’”
他静了一会儿,又说:
“我翻墙而过,不必理会什么政府。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孩子满怀敬意地望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心里一定在想:他虽然和自己一样在流 浪,虽然和自己一样的孤单,虽然和自己一样的瘦弱,但满脑子窍门,有一股穷苦而又万能的味 儿。他挤眉弄眼,一副怪相,可笑起来天真而又受看。显然,他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小孩子模样的老江湖。
“先生,”大的那个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您就不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小伙子!我们不说警察,我们说cognes。”
小的那个瞪着眼睛听着,但不吭声。他睡在草席边上,他的哥哥睡中间。伽弗洛什像一个慈 母,曾拿了一块破布,垫在那小的头边的草席下面,权作枕头。接着,他又对大的那个说:
“你说,这地方,是不是挺舒服?”
“不错!”那大的说,他认为伽弗洛什简直就像一个天使。他们原被淋湿了,现在身子开始 暖和起来。
“我问你,”伽弗洛什说,“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哭鼻子?”
说罢,又指着小的对那大的说:
“像他这么一个小娃子,就不去管他了,但是,像你这样一个大人,也哭鼻子,哭得像个猪 头,未免太笨点了吧!”
“圣母,”那孩子说,“你知道,我们无处安身。”
“小伙子!”伽弗洛什说,“我们不说安身,说piolle。”
“后来,我们害怕,我们两个人,孤孤单单,还在黑夜里。”
“我们不说黑夜,说sorgue。”
“多谢了,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伽弗洛什说,“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我会关照你们。你要明白,好玩的东西多 得很。夏天,我,你们,还有另一个朋友叫萝卜的,我们可以到冰窖去玩,到码头去洗澡。我们 可以光着屁股到奥斯特里茨桥边的木排上面去,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发火。她们会又叫又 骂。你们没看到,那才够劲儿哩!我们还可以去看那个骨头人儿。他活着,可瘦得太吓人了。他 在爱丽舍广场,是个教民;另外我还可以带你们去看戏,去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演戏。我能 搞到戏票。我认识不少演员,还上台演过呢;我扮过小鬼,和其他的几个,大家一样高矮,在一 块布下面跑来跑去。那就形成海里的波浪。要是你们愿意,我可以介绍你们去戏院里干事儿。我 们还可以去看野人。那可不是真的野人。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可以看到上面的皱褶,也能看 到他们胳膊肘上用白线缝补的地方。看了这个之后我们还可以去歌剧院。跟着捧场队一起混进 去。那捧场队组织得很出色。我们会混在大街上的那些捧场人的队伍之中。你想想,在歌剧院,有些人会给20个苏一全是些傻瓜。我们管他们叫做擦碗布。另外,我们还可以去看杀人。我 带你们去看那个刽子手,桑松先生。他住在沼泽街。他门上有个信箱。啊!开心事儿多得很 呢!”
这时,一滴蜡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现实之中。
“活见鬼!”他说,“这烛芯一下子便烧去了大半截。注意!每个月,我的照明费不能超过一 个苏。既然躺在床上,就是要睡觉。我们没有时间在床上看保罗·德·柯克的小说。另外,灯光 如果透到外面,cognes (警察)也会发现的。”
“并且,”大的那个羞怯地补充一句,只有他敢于和伽弗洛什交换意见,“烛花也会掉在草面 上,不小心烧了房子。”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说,“说riffauderlehocard。”
外边的风暴越发猛烈了。滚滚的雷声间歇时,能够听到瓢泼大雨冲击那兽背的响声。
“冲吧,雨!”伽弗洛什说,“我最爱听满盆的雨水顺大象的大腿泼下去的声音。相比之下,冬天是个大笨蛋,它白白地丢下它的货物,白白地花费力气,却不留一点声响,而且难得把我们 打湿。”
伽弗洛什接受雷雨效应的态度,颇具19世纪哲学家的派头。可是,他的这一影射雷声的话 音刚落,便立即惹来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这时,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刹那 间,轰然一声霹雳打来,并且来得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身子,几乎撞开了 纱罩。伽弗洛什却显得十分大胆,并对着雷声笑了起来。
“安静,孩子们。”他说,“莫怕,莫怕,莫把这壁厢撞翻了。雷不是挺好吗?这不是那种眨 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是了不起!够劲儿!几乎比得上昂比古。”
说完,他又整理好纱罩,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边,把他们蜷着的腿放平,并说道:
“既然慈悲天主点起了他的蜡烛,那我自己的蜡烛就可以熄灭了。孩子们,你们该睡了。否 则不太好,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者,按上流社会的说法,你会嘴臭。快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好了没有?”
“好了,”大的那个细声说,“很舒服。枕头简直是鸭绒的。”
“我们不说枕头,”伽弗洛什喊道,“说tronche。”
那两个孩子挤在了一起。伽弗洛什把他们安顿好,又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的耳边,再次发出 命令,那语气不容置疑:
“睡!”
随后,他吹熄了烛芯。
不一会儿工夫,那三个孩子头上的纱罩便发出一阵不寻常的震动声,那是一片 声,仿佛 有些爪子在抓那铜罩,有些牙齿在啃那铜丝。同时还有种种轻微的、然而是尖尖的叫声。
5岁的那个孩子,被头上的骚动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推他的哥哥。那哥哥巳听从伽弗洛 什的吩咐,睡熟了。他没有醒来。无奈,小的只好惊动伽弗洛什了。
“先生!”他壮着胆子,屏住呼吸,低声喊道。
“嗯?”伽弗洛什刚刚合上眼睛。
“什么声?”
“耗子。”
听罢,小的又躺好了。
大象的躯壳里,孳生着成千上万只老鼠。我们上面提到的那些黑点点,便是耗子。它们一见 光亮便保持安静,而一旦暗下来,便立即活跃起来。它们嗅到童话作家贝洛所形容的那种“鲜 嫩的肉”味,就一齐拥向帷幔,拼命地撕咬那铜丝网,想钻进这新型的碧纱橱。
那小的难以人睡:
“先生!”他又喊了一声。
“嗯?”伽弗洛什应了一声。
“什么是耗子?”
“ 就是老鼠。”
听了这话之后,孩子心中安定了许多,因为以前他多次见过白色小鼠,没有觉得它们有什么 可怕。然而他又问,而且提高了嗓门儿:
“先生!”又喊了一声。
“嗯?”伽弗洛什又应了一声。
“那这里为什么不养只猫呢?”
“有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说,“我搞到过一只,但是,不久,它们就把它吃掉了。”
这次的说明把第一次说明所产生的效果完全破坏了,那孩子又开始害怕,并且抖起来。于 是,他和伽弗洛什之间进人了第四轮对话:
“先生!”
“嗯?”
“是什么被吃掉了?”
“猫。”
“是什么把猫吃了?”
“耗子。”
“小老鼠吗?”
“不错,耗子。”
孩子被那些吃猫的小老鼠吓破了胆,赶紧追问:
“先生,耗子会不会连我们也吃掉?”
“也许!”伽弗洛什说。
孩子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但是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别怕!它们绝对进不来。况且,还有我在!好,抓住我的手。不要再说什么了,快睡吧!” 说着,伽弗洛什从那大的身体上把手伸过去。孩子把这只手紧紧抱在怀里,感到心宽了许 多。这时,他们周围又静了下来。这是勇气和力量的作用。耗子巳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几分 钟过后,它们再次回来进行骚扰。但这巳无妨事了,因为三个孩子均巳睡熟。
时间在黑夜中悄悄流逝。雨雪把巴士底广场搅得天昏地暗。巡逻队在到处巡逻。他们查遍了 门洞、小道、圈地、黑暗的拐角并且到了大象的身边。但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怪兽中会有三个熟 睡的孩子。这岿然不动的怪兽,两只眼睛望着黑处,好像在坚持自己的善行,保护着那三个酣睡的孩子,不让他们遭受上天和地下的一切侵扰。
为着便于了解即将发生的事,我们应当提醒读者注意,请大家不要忘记,当年,巴士底警卫 队是驻扎在广场的另一头的。因此,大象附近发生的事不会被哨兵看见,也不会让他们听见。
在破晓前不久,有一个来自圣安东尼街的人,穿过广场,躲开7月纪念碑的那个大围栏,一 直溜进大象栅栏,到达大象的肚子下面。假使这时有一种光照在他的身上,那么,可以发现他浑 身巳被雨淋透。由此我们推断,这人是在雨夜中度过的。到达大象下面之后,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喊,那声音好像是鹦鹉的叫声,绝不属于任何人类语言。那声音好像是:
“叽里叽咕!”
喊到第二遍时,一个孩子的清脆、愉快的声音从象肚子里发出来:
“有。”
几乎在应声的同时,堵洞口的那块木板移开了,随后,伽弗洛什顺着象腿轻巧地滑到那汉子的身边。那是巴纳斯山。
至于叽里叽咕的喊声,肯定就是那孩子先头所交待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伽弗洛什听到那声音,立刻醒来。他撩起帷幔的一角,爬出壁厢,仔细整理过帷幔,掀开门 板,顺着象腿滑下来。
开始,那汉子和孩子在黑暗中都默不做声,片刻,等彼此认清之后,巴纳斯山才说了一句:
“我们需要你帮一下忙。”
那小淘气并不问缘由,答应道:
“好的。”
说罢,两个人一同顺着巴纳斯山刚才走来的那条路走向圣安东尼街。他们从一长串赶早市的蔬菜车子中间左穿右插,急忙往前奔走。
这时,雨仍在下着,菜贩们伏在车子的蔬菜堆里打盹,头深深地埋在衣服里,谁都对这两个 奇怪的过路人不加理会。
三惊险曲折的越狱情节
同一天晚上,拉弗尔斯监狱发生了这样的事:
巴伯、普吕戎、海嘴和德纳第之间早巳商量妥要组织越狱。德纳第是被关在单人牢房里的。但这并未妨碍他们的谋划。巴伯当天便办妥了他自己的事。这我们在巴纳斯山和伽弗洛什的对话 中巳做过交待。
巴纳斯山当做他们的外援。
一个月之中,普吕戎在牢房里做妥了两件事:一是编了一根绳子,二是制定了一整套越狱计 划。从前,狱里的制度是让囚犯自己去处理自己的事。囚禁犯人的地方是严酷的,房子的四壁由 条石砌成,上面是条石盖顶,地上铺了石板,放一张布榻。有一个透风洞,上面加了铁栏杆。有一道门,上面加了铁皮。这种地方叫做囚牢。有人认为囚牢实在太可怕了。现在,我们巳经弄清 楚了这囚牢的结构。这囚牢之中,只有中午的时候才稍微见到一点光。我们心里明白,这种房间 巳经不是囚人之处,而是专让人待下去开动脑筋的场所。
正因为这样,普吕戎才能够带着一根绳子走出了他的囚室。在查理大帝院内,他被认为是一 个危险分子,因此被安插在新大楼里。就在那里,他有了两个发现。第一,他发现了海嘴。第 二,他发现了一根钉子。海嘴,意味着犯罪;一根钉子,意味着自由。
对于普吕戎,我们现在应当进行全面的交待。外表上看,他显出文弱的样子,有一种好琢磨事的忧伤神情,像一条蛮体面的汉子。他聪明、诡诈,眼神温和,笑容凶残。眼神是他意愿的窗 口,笑容是他本性的表露。他的拿手好戏就是对屋顶进行手术,在拔除铅皮方面很是下了一番工 夫,能够运用所谓“切牛胃”的方法来打穿屋顶、摘除檐槽。
外部给他们实现越狱提供了有利条件。当年,那监狱的房顶曾重新翻修,换上了新的石板 瓦。在翻修过程中,泥瓦工为了施工的方便,便在圣贝尔纳院、查理大帝院以及圣路易院之间架 起了脚手架和梯子,也就是说,这三座监狱不再彼此隔离,而是有了一些可以和外界沟通的天桥 和云梯。
新大楼实际是那监狱的薄弱环节。这里处处开裂,那破旧的程度全世界数第一。盐硝腐蚀着 墙体,使它们处于摇摇欲坠的境地。为了不使石块落下来砸到熟睡的罪犯身上,以至每间寝室的拱形圆顶非得加一层木板来保护不可。房屋虽然巳经破旧到如此程度,人们却仍然固守原有的规矩,错误地把那些最让人恼火的犯人,按照狱里的话来说,把那些“重犯”关在这新大楼里。
新大楼有四间上下相叠的房间和一间叫做气爽楼的顶楼。这相叠的房间均被一道直贯楼顶的像一根扁平柱子那样很宽的壁炉烟囱一也许是过去拉弗尔斯公爵厨房里的烟囱一一分为二。海嘴和普吕戎被关在一起。人们为慎重起见,把他们安置在最下面的一层。他们的床头紧抵着那 烟囱。
德纳第住在气爽楼里,正好在他们的头上。
街上的行人,走过消防队的营房,到达圣卡特琳园地街的班家宅子的大门前时,便可以看见 院内的情形。那里摆满栽有花木的木盆,靠里边有一座白色的圆亭。圆亭建有两翼,装了绿色的百叶窗,颇具让·雅克所推崇的田园情趣。然而,这种情趣不到10年的工夫便给破坏了一这 圆亭背面出现了一堵奇丑无比的黑色高墙。那墙头便是拉弗尔斯监狱的巡逻道。
那圆亭背后的这道墙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只要看一看现今在贝尔坎背后出现的密尔顿便可 知晓。
那道墙尽管很高,但是,从墙头上仍然可以看到一道更黑的屋顶,那便是新大楼的屋顶。屋 顶上面有四扇天窗,全都装了铁条,那便是气爽楼的窗子。一道烟囱伸出屋顶,那便是上面 提到的那道直贯屋顶的烟囱。
气爽楼在新大楼的顶层,房间很大。这里有好几道门。有一道门的两面都装了铁皮,并布满 特大的铁钉,其余的均装了三层铁栏。我们如果从北头进去,左面便是那四扇天窗。右面,正对 着天窗,有四个特大的方形铁笼。四个笼子并不靠在一起,它们之间各有一条窄窄的过道。笼子的下半截是墙体,齐胸高;上半截是铁栏,直达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