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虽不相识,我可帮助你,但你得够朋友。”
冉阿让明白,德纳第把他当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德纳第又说:
“听着,伙计,你不会没看明白兜里有什么东西就把人宰了。分一半给我,我就替你开门。” 说着,从那件有无数破洞的罩衫下露出了一把大钥匙的一半,接着又说:
“你想见识一下田野的钥匙吗?它就在这儿。”
冉阿让听罢“愣住了”。这是老高乃依的语言。冉阿让喜出望外,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心 情。眼下,在他的眼里,这德纳第是外表看起来可怕的老天爷,是地底下钻出来的一位善良的天 使。
德纳第把拳头塞进自己罩衫一个大口袋,从里面抽出一根绳子,递给冉阿让说:
“拿着一我还外搭上这根绳子。”
“这干什么用?”冉阿让不明白。
“你还需要一块石头。到外边随处都可找到。”
“那又干什么用?”冉阿让仍然不明白。
“笨蛋一个!你把他丢下河去,就要拴块石头,否则,他会漂起来。”
“拿田野的钥匙”是句成语,意思是“逃之夭夭”。
冉阿让无意识地接过绳子。每个人都会碰上这样接东西的时刻。
德纳第打了一个响指,表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奇事。他问:
“喂,伙伴,怎么会?你竟能过了那儿的洼地!我没敢冒那个险。噢,呸!你好臭。”
他停了一下,又说:
“你不回答我的话是高明的,这是应付预审推事审问时的手段。干脆闭嘴不吭声,也不必担 心声音大了。看不清你的脸,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可是你别以为我不晓你是什么样的人,想干什 么事。我什么都清楚。你敲了一下这位先生,现在你要把他藏在一个什么地方,你要把他丢进河 里。那里是藏祸之处。好啦,我帮你脱险。我乐意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好人。”
他虽然称赞冉阿让的缄默,但还是希望他开口。他推了推冉阿让的肩膀,想从侧面看清他,并用他一直使用着的那种不高不低的声音说:
“你好古怪!经过洼地时为什么不把他丢下去?”
冉阿让仍旧保持沉默。
德纳第边说边把一块当做领结的小布举到喉头。这是显示一个一本正经的人的明智的一种动 作。他继续说道:
“实在说,你是明智的。如果你把他丢在那里,明天工人来修洞,肯定会发现那里死了人。他们会立即报警。警察会顺着线索,一点一点找到你的足迹,把你抓住。有人过了这阴沟。哪一 个?他去了哪里?调查一下,谁打这里面出去?警察是机敏的,阴沟是阴险的,可以告发你。在 阴渠中很少碰上这东西,因此,会引起重视。正由于这个原因,很少有人利用阴沟干这种事。至 于河流么,就不同了。这是为众人服务的。河流才是真正的坟墓。过上一个月,有人才在圣克鲁的网里把这人打捞上来。但那有什么关系?一具腐烂的尸体而巳。是谁杀的?巴黎。这样,法院 根本不再追究,你做得是对的。”
不管德纳第如何唠叨,冉阿让就是一声不吭。德纳第只好摇摇冉阿让的肩膀说:
“现在,我们应当把生意谈妥、了结。平分。我巳经让你看了我的钥匙,现在,轮到你让我 看看你的钱了。”
德纳第露出野兽般的凶相,但那恫吓的神气中,又装出一种亲善的味道。很怪,德纳第一直 很不自然。并不是出于制造神秘感,但他的说话声一直不高。而且不时地把手指放在嘴上,发出一种轻轻的“嘘”声。为什么会是这样?这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于是,冉阿让猜想,附近 还有其他隐藏者和盗贼,德纳第不愿意让他们参与分赃。
德纳第催他:
“快点呀!这傻瓜的衣袋里到底有多少钱?”
冉阿让掏自己的衣袋。我们交待过,冉阿让有一种习惯:身边总要带着钱。生活逼着他必须 随时应付出现的难题。然而,这次出现了例外。昨天晚上,他穿上了国民自卫军的制服。那时,他心情颓丧到了极点,所以忘了带上钱包。他的兜里只有一点零钱,约30法郎。衣兜里浸满了 污泥。他从里面摸出一个金路易和两个5法郎的钱币以及五六个铜币,把它们统统放在沟边的长 石上。
德纳第探出下唇,并意味深长地作了一个扭脖子的动作。“你杀了一个人,可没多少油水!” 他说。
说罢,德纳第开始放肆地摸冉阿让和马吕斯的口袋。冉阿让注意让自己背着光线,任德纳第 胡来。在翻马吕斯的衣服时,德纳第以魔术师般灵巧的动作,撕下了马吕斯衣襟的一角,把它藏 在了自己的罩衫里,目的大概是想日后以此认出被害者和凶手。冉阿让没有发现这一动作。除这30法郎之外,德纳第再也没有找到什么。
“不错,你们两个人合起来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他把这些钱全都揣了起来。“平分” 二字被忘掉了。
拿不拿那些铜币?开始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起来了,并且嘟囔了一句:
“没关系!杀一个人,得这么一点点……”
说完,他又让大钥匙从罩衫下露了出来: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朋友。从这里出去和从集市出去一样,是要破费的。你既然付了,就 请吧。”
他笑了起来。
他以自己的钥匙帮助一个凶手,让凶手带着被害者出门去,出于何种目的?无私?当然值得怀疑。
德纳第帮助冉阿让背起马吕斯,自己赤着脚,用脚尖走到铁栅栏门前,同时,向冉阿让做手 势,让他跟上。他向外张望,把手指放在唇边,停了几秒钟。这之后,他把钥匙伸人锁眼。铁闩 滑动,门也转动了。他动作轻巧,没有一丝轧轧声,没有一丝吱呀声。很明显,这铁栅栏门和铰 链都被用心上了油,而且门开合过多次了。这是一种阴森的轻巧。它让人联想到偷偷地来来去 去、悄悄地进进出出的夜行人的脚步,联想到害人的豺狼的脚步。阴渠无疑与某某秘密集团串通一气。而窝主,便是这站在一边一声不响的铁栅栏门。
德纳第半开着门,冉阿让刚刚能够挤过。冉阿让他们一出门,他又把门关好。钥匙在锁中转 了两圈。做完这些之后,他又钻进黑暗之中,那声音比呼吸声还轻,好像是在用老虎那毛茸茸的爪子走路。不一会儿,这个可怕的老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这样,冉阿让到了外边。
九懂行者认为马吕斯已经死去
冉阿让把马吕斯轻轻放在河滩之上。
腐臭、黑暗、恐怖巳成过去。健康、洁净、新鲜、欢快巳经归他所有。他可以随意呼吸了。太阳在碧空西沉。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令人心旷神怡。黄昏将尽,夜,开始了。黑夜是个大救 星,是一切需要以它作掩护逃出苦难的人的朋友。苍穹广阔而安详。河水在他脚下流淌着,发出 接吻时那种声响。爱丽舍广场榆树丛中,雀儿在对话,像是互道晚安。淡蓝色的天空中,几颗星 星发出难以辨出的微光。这种光,只有沉思冥想的人才会注意到。夜,把无极的一切温存,统统 洒在了冉阿让的头上。
天黑了下来。数步之外的东西巳难以看清。当然,在近处,还是可以看清的。
有几秒钟的工夫,冉阿让被这庄严而又抚慰人的宁静所感染,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人常常 是这样的。折磨人的苦痛消失后,悲戚随即消逝,和平的心境很快恢复,像晴朗的夜空那样,心 里布满星星。冉阿让仰望着头上这辽阔而皎洁的夜色,堕人冥想。苍穹庄严寂静,他在默默祈 祷。突然间,好像又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于是,弯下腰,用手心捧了点水,把它轻轻地洒在马吕 斯的脸上。马吕斯的眼睛仍然闭着,但半张着的嘴还在呼吸。
冉阿让正要再次把手伸人河中时,突然,感到有什么人出现在他的身后。他虽然没有看到,但凭他的感觉,他确信有一个人。他转过头来。不错,在他身后,在马吕斯身旁,站着一个魁梧的大汉。那人裹着一件长大衣,两臂交叉在胸前,右手里有一根铅捶头的闷棍。
薄暮中,这鬼魂的出现,令人心悸。当然,有头脑的人感到心悸的,则是那根闷棍。
冉阿让认出来了。他是沙威。
读者大概巳经想到,追捕德纳第的人,是沙威。沙威出乎意料地被释放之后,就到了警署。他向警署署长口头汇报了不长的时间,便立刻恢复了职责。他没有忘记他身上的那张纸条。他首 先接受了监视爱丽舍广场右河滩的任务。因为那儿出现了引起公安当局注意的新动向。他在那里 发现了德纳第,并决定追踪他。其余的事我们都巳经知道了。
到现在我们也明白了,德纳第所以殷勤地为冉阿让打开大门,是他的一种计谋。德纳第料 到,沙威一定等在外面。凡是被监视的人都有这种机灵劲儿。在此情况下,需要向警犬扔一块骨 头。德纳第把冉阿让放出去,就是扔出了这样的一块骨头。要给猎人一个猎物,使他放弃对原目 标的追踪,使自己在一粧看来更大的案件中被置于一边,使沙威没有白等,使密探得意,而自己 又挣得30法郎。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这就是说,冉阿让刚走出一个暗礁又撞上了另一个暗礁。
这样的两次接连的相遇,从德纳第到沙威,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沙威没有认出冉阿让。此时的冉阿让样子巳经大变了。沙威没有放下手臂,而是用一种难以 觉察的动作抓牢了自己的那闷棍,且用一种简短镇定的声音问道:
“您是谁?”
“是我。”
“您?您是谁?”
“冉阿让。”
沙威听罢,弯下腰去,同时把闷棍送到嘴边,用牙咬住,腾出手来,两只强大的手像两把老 虎钳似的放在冉阿让的肩上,仔细地看着。他们的脸几乎碰在一起了。冉阿让看到了沙威那令人 恐怖的目光。
对于沙威的挟持,冉阿让未做任何抗拒的动作,犹如狮子在忍受短尾山猫的爪子的侵袭。
“您抓住我了,侦查员沙威。实际上,从今天早晨起我就认定,我在您的手心里。我给了您 我的地址。我没有从您那儿逃脱的打算。您抓好了!只是有一件,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沙威一边听着,一边盯住冉阿让,同时把下巴耸起让自己的上唇接近鼻子。这是凶狠之人的沉思问题的一种动作。最后,他放开冉阿让,站起来,又把闷棍抓在手里,似问非问地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这人是谁?”
沙威一直不再称“你”。
冉阿让答道:
“我和您讲的,正是他的事。您愿意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但先帮我把他送回家。我向 您要求的,就是这件事。”
沙威完全明白了。他的面部起了皱。这是他有可能做出让步的一种表现。
沙威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又弯下腰去,把手帕在水中沾湿,将马吕斯额上的血迹擦去。
“噢,”他轻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这就是街垒那个别人喊做马吕斯的人。”
头等的密探,即使在自己最危难的关头也忘不了观察一切,临死之前,他仍靠在坟墓的第一 个石阶上暗自记录。
他抓住马吕斯的手,按他的脉。
冉阿让说:
“他受了伤。”
“死了。”沙威说。
冉阿让说:
“不,没有死。”
“您把他从街垒那边带到这儿来的?”沙威问道。
此时此刻,沙威的心事一定很重。他没再追问,冉阿让对他的问话默不作答,他也没有注意到。
冉阿让也没有想这么多,他说:
“他住沼泽区受难修女街外祖父家……我记不住他外祖父的名字了。”
说着,他在马吕斯的衣服里找出那个笔记本,翻到马吕斯用铅笔写下的那一页后,把它递给 了沙威。
借着空中的浮光,凭着夜鸟那种猫一般放磷光的眼睛,沙威看清了马吕斯写的那些字,嘴里 念着:“吉诺曼,受难修女街6号。”
然后,他喊了一声:“车夫!”
这辆马车我们在前面交待过。
沙威把马吕斯的笔记本放在了自己兜里。
马车顺着饮马的斜坡开过来。马吕斯被放在后座的长凳上。沙威和冉阿让则在前面的长凳上 并排坐了下来。
车门关好,马车启动,上岸后向巴士底狱的方向驶去。
他们离开河岸转进了大街。车夫坐在他的座位上,像一个黑影。他不断地用鞭子催打他那两 匹瘦马。车里冰冷、死沉。马吕斯身子靠在座位上,头向前垂着,两只手也垂着,两条腿直挺挺的,一动不动。看来,他在等待装棺材了。冉阿让像个亡魂,沙威像尊石像。就这样,在漆黑的车子中,一个尸体,一个幽灵,一尊石像,被间隔着的路灯的灯光不时地照出他们那惨白的脸,像是在一·起进行着凄惨的对质。
十慷慨献身的孩子回来了
街石每引起马车的一阵颠簸,马吕斯的头发中便滴出血来。
马车到达受难修女街6号时,巳是深夜了。
沙威首先下了车。他看清了门牌后,就抓住那古老式样的、沉重的、有公羊和森林之神角力 图饰的铁门捶,重重地敲了一下。门的一半开启,沙威推开了门。看门人露出半个身子,举着蜡 烛,打着呵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这家人都巳人睡。在沼泽区,大家睡得都很早,在暴动时期尤其如此。革命把这个老区折腾 怕了,他们一听“革命” 二字,便急忙把头藏进被窝里,到睡梦之中躲避危险。
冉阿让和车夫一起,把马吕斯从车里抬了出来。然后,冉阿让用一只手从马吕斯的腋下抱住 他,车夫则抱着腿,把马吕斯抬进房子里去。在此过程中,冉阿让把另一只手伸进马吕斯的衣 服,摸他的胸口。心脏还在跳动,而且心跳比刚才有力些了。大概车子的震动对生命的恢复起了 作用。
沙威以政府工作人员对叛乱者门房说话的那种口气问门房:
“有个叫吉诺曼的住在这儿吗?”
“是的,您有什么事?”
“我们送回了他的儿子。”
“儿子?”看门人目瞪口呆。
“他死了。”
冉阿让跟在沙威的后面,衣服又破又脏,看门人见后有点厌恶。他向门房摇头,表示这“儿子”并没有死。
看来,这看门人既没有闹明白沙威的话,也没有搞清楚冉阿让摇头所表示的意思。
沙威继续说:
“他去了街垒。”
“街垒!”看门人叫了起来。
“他自己去死的。快去把他父亲叫醒吧。”
看门人仍然呆呆的。
“快去喊呀!”沙威催他,并加了一句话:
“天亮你们要办丧事了。”
街道上经常发生的事故是分门别类整齐地排列在沙威的脑子之中的。眼下沙威的举动,实际 是警惕和监督工作开始的一种表现。在他的脑子里,每件偶然事故都各占一格。那抽屉里要积存 各种资料。街上闹事、暴动,过狂欢节,进行丧事活动都是他那案卷的一部分。
看门人只喊醒巴斯克,巴斯克喊醒妮珂莱特,妮珂莱特喊醒吉诺曼姨妈。他们没有叫醒外祖 父。因为他们想让他听到动静后自己过来。
马吕斯被抬上二楼,躺在吉诺曼先生套间的一张旧的长沙发上。巴斯克忙去找医生。妮珂莱 特打开衣柜,准备给马吕斯换衣服。这时,冉阿让感到,沙威触了一下他的肩头。他明白了,于 是,下了楼。沙威跟了过来。
看门人像刚才他们进来时一样,带着半睡半醒的恐怖神情,望着他们离去。
他们又上了马车。车夫等待客人发话。
冉阿让说道:
“侦查员沙威,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沙威粗暴地问。
“让我回家一趟。以后,随您如何处置。”
沙威沉默了片刻。他的下巴缩人衣领。最后,他放下前面的一块玻璃,吩咐车夫:
“武人街,7号。”
十一绝不动摇者动摇了
在整个途中他们什么话也没说。
冉阿让在想:结束自己巳经开始的事,向珂赛特做出交待,告诉她马吕斯所在的地方,另外 看看还向她说些什么,如果有可能,作一些最后的安排。至于自己,以及和自己有关之事,用不 着做什么了。他巳被沙威逮捕。他不再抗拒。如果换一个人,可能会想到德纳第给他的那根绳 子,想到他将进人的第一所牢房门上的铁棍,等等。但是,自从见到主教以后,宗教的信仰巳使 冉阿让在一切侵犯面前,其中包括在对自己的侵犯面前,鋳躇不前了。
自尽,这样一种对神秘的未知世界的粗暴行为,这种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灵魂的死亡的行 为,冉阿让是不会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