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那四对情侣到了称为王家方城的地方,观摩了那株新从印度运来的植物(我—时忘记了它的名称。它曾轰动一时,把巴黎人全都吸引到了圣克鲁)。这是一株新奇、悦目、枝 长的小树,细如线缕的枝子不计其数,它们蓬散开来,那上边却没有叶子。枝条之上开着成千上 万小小的白团花,犹如插满花朵的头发。成群结队的人去看它,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看完了树之后,多罗米埃对大家说:“我请你们骑毛驴!”于是与赶驴人讲价钱。谈妥了,他们便从凡沃尔到伊西转圈子。没料到,到了伊西,有了意外的收获,正当他们路过时,由军需 官布尔甘占用的那个国有公园的门恰巧洞开。这样,他们穿过铁栏门,进到园中,在岩洞看到了 那位好像木头人一样的隐修僧,在着名的明镜厅里他们又尝试了那些神秘的小玩意。这小玩意实 为一种放荡的陷阱。一个成为巨富的登徒子或变作普利阿普斯的杜卡莱,玩这玩意是再合适 不过的。他们荡了一会儿秋千。这里有个秋千网,秋千是系于伯尔尼神甫祭过的两棵栗树上的。姑娘们轮流着荡起来,裙子飞扬,如果戈洛治在场,肯定会抓住这个题材的;正在这时,那位 图卢兹人多罗米埃(他的性格与西班牙人有些渊源,图卢兹与托洛隆是姊妹城)大概是因为看 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树间的绳索上荡来荡去而有所感,便用一种情致缠绵的曲调,唱了一首旧时的西班牙歌曲:
我来自巴达霍斯,我从巴达霍斯到来,爱的力量,打消徘徊。
我全部的灵魂 集中在我的眼里。
为什么?
因为看见了你的腿。
只有芳汀一个人不肯玩秋千。
“这种人就会装腔作势。”宠儿感到有些气愤。
丢了毛驴,又有了新的快乐一他们坐上了船。坐在船上,他们从巴喜到了明星区便门。我 们说过,他们是早晨5点钟起身的。但他们并不感到疲倦。宠儿说:“星期日疲倦不与我们做 伴,每逢星期日它们也要去休息的。” 3点钟左右,这四对乐不思蜀的朋友,又上了俄罗斯山,那是当时在波戎高地上架起来的一种新奇建筑物,我们从爱丽舍广场的树梢上望过去,便可以望 见它那蜿蜒曲折的线路。
宠儿不住地喊着:
“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我就喜欢新鲜玩意儿!”
“不必急。”多罗米埃回答说。
五去蓬巴达酒家
虽说星期日没有疲倦,可是当这四对恋人从俄罗斯山下来以后,也终于感到有些疲倦了。他 们也感到了饥饿。眼前有个有名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在爱丽舍广场开的分店,称为蓬巴达酒家,从 里沃利街,从德乐麦通道旁边他们看到了它的招牌。
房间虽尚宽敞,但很简陋。内有壁厢,厢底是床(由于星期日人满为患,也只能就此将就 了);两扇窗,凭窗眺望,隔着榆树林,可以望见河水和河岸,八月的明媚阳光正好射人窗口; 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面上堆满了盛开的鲜花和男式、女式的帽子。这四对朋友占了另外一张。他们团团坐定,围拢着一堆喜气洋洋的杯盘瓶碟,啤酒罐和葡萄酒瓶布满了桌面,桌面之上巳显 狼藉,桌子底下更是乱七八糟。“他们用脚在桌子下面搞得噼里啪啦,乱作一团。”莫里哀这样 形容过。
从早晨5点到下午4点半,郊游的情形大体如此。现在太阳西沉,意兴将尽。
阳光和人群构成了爱丽舍广场的光辉。马尔利雕刻的一群石马,个个用它的后蹄站立着,在 金粉似的烟尘中引颈长嘶。华丽的马车川流不息。一队服饰富丽的近卫骑兵,步着喇叭的和声从 讷伊林阴大道走来。在杜伊勒里宫的圆顶上飘着一面白旗,夕阳在旗面洒上了淡红色。协和广 场(当时恢复旧名:路易十六广场)里人山人海,个个喜气洋洋。许多人佩带着银百合花,它 被一条白色闪缎的带子吊在衣纽上。这东西到1817年也还没有绝迹。成群的小女孩跳着团圆舞,总有些过路的闲人停下来围观她们。她们是边舞边唱的。曲子是波旁舞曲,这曲子本来是用于打 倒百日帝政的,但仍在流行,其中的叠句是:
来把我们根特的伯伯送还,来把我们的伯伯送还。
一群群的近郊居民,穿上了节日盛装,其中一些人模仿着绅士模样,也在胸前吊上一枚百合 花。他们四散在大广场和马里尼广场上,玩着七连环或骑木马兜圈子。有的人在喝酒;印刷厂的几个学徒,头上顶着纸帽,有说有笑。遍地夕阳好,无处不生辉。这一切使人无可否认,1817 年,确是一个国泰民安、君权稳固的年分。警察署长昂格勒斯呈交国王的密奏中有这样的句子:
“陛下,经过对各方面的认真观察,人民都如猫一样懒惰驯良,不足为畏。他们全是小民,两个 叠起来才抵得上一个近卫军士。他们也不会像外省下民那样好骚动。首都的民众,绝无可虑之 处。50年来人们的身材缩小了。这一点颇有意义,巴黎四郊的人民,比革命前更矮、更小了。他们不足为害。总而言之,他们全是贱民,驯良的贱民。”
警察署长是绝不相信猫会变成狮子的,而实际上,猫变狮子并不是不可能的。而且,正是巴 黎人能够创造这种奇迹。这位昂格勒斯是那样瞧不起猫,可猫受到过古代共和国的尊重。那时,人们认为猫是自由的化身。在科林斯城的广场上,人们就竖起了一个巨大的紫铜制的猫的塑 像,仿佛人们有意安排让它与比雷埃夫斯的那尊无翅膀的密涅瓦塑像相对称似的。复辟时代的警察太天真了。他们根本不了解巴黎人。巴黎人绝不是“驯良贱民”。恰恰相反,巴黎人对于法 兰西人,正如雅典人对于希腊人。不错,他们比任何人都好睡些,他们比任何人都轻佻懒惰些,也没有人显得比他们更健忘,但是,切不可由此判定他们可以成为“驯良的贱民”。正是这些显 得百般疏懒者,一旦光荣在望,便会奋不顾身去干他们要干的一切。
给他一支矛,可以干出八月 十日的事;给他一支枪,可以再有一次奥斯特里茨。他是拿破仑的支柱,丹东的后盾。国家 在召唤,他们捐躯行伍;自由受到了威胁,他们喋血街头。请足够留神吧:他们发起怒来会令你 终生难忘。他们的布衫可以与希腊的宽袍媲美!他们会迫使强敌降服,像格尔内塔街发生的事—样。请足够当心好了!时机一到,这些“矮小的”郊区居民会长大起来,他们会站将起来,怒 目向人,气贯长虹,从他们那孱弱的胸中,会呼出足够的风,将阿尔卑斯山扫平。可以说,革命 之所以能够战胜欧洲,凭赖的便是军中巴黎的群英。唱歌是他们的欢乐。他们让自己的歌适合自 身的性格,请走着瞧吧!让他们翻来覆去唱叶卡玛尼奥拉曳,他们当然只能推倒路易十六;但 你如果让他们唱叶马赛曲》,那么,他们便能拯救整个世界。
我们在昂格勒斯奏本的边角上写了这样的评语。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讲我们的那四对情 人。我们说话的工夫,他们晚餐巳经用完了。
六爱的篇章
餐桌上八人对话,情侣间双双私语,对话好似烟雾,私语犹如云霞,令人无法捉摸。
法梅依和大丽哼着歌儿,多罗米埃喝着酒,瑟芬大呼,芳汀微笑。李士多里吹着圣克鲁买来的木喇叭。宠儿脉脉含情地望着勃拉什维尔说道:
“勃拉什维尔,我爱你。”
这话使勃拉什维尔向宠儿出了一道题:
“宠儿,假使我不爱你了,你会怎么样?”
“我嘛,”宠儿喊着说,“唉!休说这种玩笑话!假如你不爱我,我会揪住你的头发,抓破你的脸皮,往你身上泼水,让你吃官司。”
勃拉什维尔自诩多情地微笑了一下,因自尊心获得极端满足,情不自禁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 情。宠儿又说:
“没错儿,我会喊来警察!哼!别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坏种!”
勃拉什维尔仰在椅子上,受宠若惊地、喜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大丽吃个不停,一边吃,一边在喧杂的声音中对宠儿说:
“你不是一向对勃拉什维尔情深似海吗?”
“不,我讨厌他,”宠儿不改她的语调,重新拿起叉子。“他太抠门啦。说爱,我倒爱住在对 门儿的那个小伙子。你认识他吗?他帅极了,有点戏子的派头。我对演员羡慕死了。他一回家,他的妈妈就说:‘呀!上帝!我又不得安静了。又要叫起来了。唉,朋友,你吵得我脑袋都大 了!’她说这些话,是因为他一进家门儿,便钻到住耗子的又黑又高的阁楼上去,喊呀,唱呀,谁也搞不清他在搞什么名堂!下面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在一个律师家抄写讼词,每天巳能赚 20个苏了。他父亲在圣雅克教堂里唱诗。呀!他一表人才,且对我一往情深。有一天,他看见 我在调灰面做薄饼,对我说:‘小姐,您拿您的手套做饼,我会全吃下去。’世上只有艺术家才 会说这种话。呀!他帅极了。我为他快发疯了。这且不说。我对勃拉什维尔说我是爱他的。我多 会撒谎!是不是?我多会撒谎!”
宠儿喘了口气,又继续说:
“大丽,你知道吧?我腻透了。整个夏天雨下个不停。这风也叫我受不了,它熄不了我的心 头之火。勃拉什维尔是个小气鬼,菜场里很少有豌豆卖,他只管吃,似乎得了英国人常说的‘忧郁症’。唉!奶油贵得很!瞧,真可笑,我们竟在带床铺的鬼地方吃饭,真是生不如死。”
七多罗米埃高谈阔论
此时,几个人在唱歌,几个人在谈话,七嘴八舌,不分先后,有的只是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多罗米埃开篇了:
“我们不应胡言乱语,也不应说得太快,”他大声说,“让我考虑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卖弄自 己的口才。信口开河,过了分,只能浪费精力,没有比这更愚蠢。流着的啤酒堆不起泡沫。先生 们,不可操之过急。吃喝要讲风度,要有条不紊,不可紧紧张张。你看春天,如果它来得太快,那么,植物也就无法发芽。过分的热能损害桃李。过分的热情也能损害盛宴的雅兴和欢乐。先生 们,心不可热!拉雷尼埃尔和塔列朗就如此主张。”
回答他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反抗声。
“多罗米埃,不要闹!”勃拉什维尔说。
“打倒专制魔王!”法梅依说。
“蓬巴达!蓬彭斯彭博什!”
“星期日可尚未结束呢。”法梅依又说。
“我们可没有胡闹。”李士多里说。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请注意,我并没有说什么。”
“你有侯爷的修养。”
这句小小的隐语竟像是一块丢在池塘里的石头。安静山侯爵是当时一个大名鼎鼎的保王 党。顿时四座皆静。
“朋友们,”无疑,多罗米埃又重新占据了首领的地位,大声说,“请安静。遇上这自天而降的玩笑也不必惊慌。大凡这样落地的东西,均非值得兴奋和敬佩。笑话到处都是,精灵们说笑—通,一飞便了。隐语是精灵留下来的粪便。神鹰把一大堆白色的秽物留在岩石上,随后便一飞冲 天。我不打算亵渎隐语,我只就其价值的高下,适当地给予敬意而巳。人类中,也许是人类以 外,最有尊严、最卓越和最可亲的人都说过隐语。耶稣基督说过一句有关圣彼得的隐语,摩西在 谈到以撒、埃斯库罗斯、波吕尼刻斯时,克娄巴特拉在谈到屋大维时也都使用过隐语。还要提请 诸位注意,克娄巴特拉的隐语是在亚克兴战争以前说的,假使没有克娄巴特拉的隐语,也许人 们就不记得多临城了。在希腊语中,‘多临’是‘勺’的意思。
交代这事之后,我再回头来说我的劝告词。我的弟兄们,我再说一遍,即使在讲俏皮话、笑谑、隐语时,也不要过分热心,过分 嚣张。诸位听我讲,我有安菲阿拉俄斯的谨慎和恺撒的秃顶。即使是猜谜语,也应当有所节 制。这就是拉丁话所谓的ESt modus in rehus。饮食也应节制。苹果饺是女士们喜欢吃的,但可不 要吃得太多。吃饺是讲究限度和艺术手法的。贪多嚼不烂,好比蛇吞象。贪吃会导致胃病。疳积 病是上帝专门派来给胃上课的。再者,你们应当记住:我们的每一种欲念,甚至是爱情,都是有 胃口的,因此不要过分地把它填得太饱。任何事情,都有它的结局。紧急一旦出现,我们便应自 行约束,关闭食量的阀门,堵死妄念的堤坝,自请处罚。适当之时晓得自制者谓智者。对于我,你们应该有所信赖,因为我学的是法律,且成绩优良。我对存案和悬案的差别了如指掌,我有—篇用拉丁文写就的论文,题目是叶缪纳修斯·德门任弑君者财务长官时期的罗马刑法》。我即将 成为一名博士,这样推理下去,结论是:我不再是个蠢材。我奉劝诸君,且记节欲。我这话绝对 真实可靠,它真实可靠到犹如我叫斐利克斯·多罗米埃。时机一到,就决心下定,像西拉或奥 利金那样,毅然隐退,做一个真正快乐之人。”
宠儿听着,是那样的聚精会神。
“斐利克斯!”她说,“这是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呀!我喜欢!这是拉丁文,是‘兴盛’的意思。”
思。”
多罗米埃接下去说:
“公民们,先生们,少爷们,朋友们,你们想节欲吗?你们想放弃肉欲之乐吗?这很容易 办到。下面是包治它的药方:过度的体操,强迫自己干活,拖沉重的东西,使自己疲劳不堪,夜 里不睡,多饮含硝质的饮料,多喝白荷花汤,食莺粟油和马鞭草油,厉行节食,饿肚子,继而进 行冷水浴,用草索束身,佩挂铅块,用醋酸擦身,做醋汤热敷。”
“这类事还是去向女人请教为好。”李士多里说。
“女人!”多罗米埃说,“你们得小心,她们水性杨花,不堪信赖,否则自吃其苦。女人统是 邪淫寡信。她们恨蛇,那是同业的嫉妒心作祟。她们与蛇本是邻居。”
“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喊道,“你喝醉了!”
“不对!”多罗米埃说。
“那就,该乐一乐了。”勃拉什维尔又说。
“这我赞同。”多罗米埃回答。
于是,多罗米埃一面斟满酒,一面站起来:
“光荣属于美酒!现在,酒神,请喝!对不起,诸位小姐,我说的是西班牙语。证据呢,女士们,你们想必知道,每个民族都有适合自己的酒桶。卡斯蒂利亚的亚洛伯,盛16公升。巴利阿里群岛的苦亚丹,盛26公升。沙皇彼得的普特是30公升。伟大的彼得万岁!他那更伟 大的普特万万岁!诸位女士,我以朋友的身份奉劝诸位一句:你们当随心所欲,广结良缘。爱情 在于乱撞,这是它的本质。爱情可不像膝盖上磨出了厚茧的英国女仆那样牢牢地蹲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那位温柔的爱神生下来就不是这样,她嘻嘻哈哈,四处乱撞。有人说过,撞错便是情,那 指人情,可我说,撞错总是情,那是爱情。诸位女士,你们每一位我都崇拜。约瑟芬,啊,约瑟 芬,俏皮娘们儿,要想更迷人,且记别撅嘴。你那神气总像是被谁在你脸上无意中坐了一屁股似的。至于宠儿,啊,山林中的仙女和缪斯!勃拉什维尔一天走过格雷—巴梭街的小溪边,他被—个美貌的姑娘吸引住了。她光着腿,一双白袜拉得很紧。这正是他的意中人!啊,宠儿!你有爱 奥尼亚人的嘴唇。从前有个希腊画家名叫欧风里翁,别人给他起了个‘嘴唇画家’的绰号。
宠 儿的唇只有希腊人才有画的权利。听着!在你以前,没有一个人值得他画。你和美神一样是为得 到苹果而生的。或者说,和夏娃一样,乃为吃苹果而生。你创造了美。我刚才提到了夏娃,而夏 娃是你创造出来的。‘发明美女’证书只有你有资格获取。啊,宠儿,我不再称您为你了。我要 把诗歌转为散文。刚才您提到了我的名字,你巳经打动了我的心。无论对什么人,不要仅从名字 上判定他,因为名不一定副实。我叫做斐利克斯,但是我并不快乐。字是骗人的,对其含义,我 们切记不要盲目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