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离开,德纳第夫人用她的脚尖儿,对准桌子底下的珂赛特狠狠地踢了她一下,踢得那 孩子连连惨叫了几声。
大门开了,那人返回了厅堂。他手里捧着我们先头谈过的、全村的小家伙瞻仰了一整天的那 个仙女似的娃娃,把它立在珂赛特的面前,说:
“这个给你,它是你的。”
那人来了一个多钟头了,当他独坐沉思之时,也许从那厅堂的玻璃窗里早巳隐约望见了那家 灯烛辉煌的玩具店。
珂赛特抬起头来,见那人带来那娃娃,似乎觉得有人捧着太阳把它放在了自己身边。听了“这个给你”几个字,她感到惊讶万分。她望了望他,又看了看那娃娃,随即慢慢后退,紧紧地 缩到桌子底下的墙角里,躲了起来。
她不再哭,也不再叫,仿佛连呼吸也不敢了。
德纳第夫人、爱潘妮、阿兹玛,一个个全都像木头人似的呆住了。那些喝酒的人也都停了下 来。整个客店变得死一般沉寂。
德纳第夫人没有做声,一动不动,心里不断地琢磨着:“这老头儿究竟是什么人?是个穷鬼 还是一个百万富翁?大概两样都是,就是说,是个贼。”
她丈夫德纳第的脸上顿时泛起了一种富有表现力的皱纹,每当这类人兽性发作时,这种皱纹 就会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他反反复复仔细打量那客人和那个娃娃,仿佛在嗅,嗅到了一袋银子的味道。那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他走近他的女人,低声对她说:
“那玩意儿至少值30法郎。不要干蠢事。快去低声下气好生伺候他。”
对这个女人来说,从粗野的状态到朴实的状态之间是无须过渡的。
“怎么啦,珂赛特,你为什么不拿起你的娃娃?”德纳第夫人说,极力让声音变得柔和些,但那声音仍免不了泼妇的又酸又甜的异味儿。
珂赛特将信将疑,从那洞里钻了出来。
“我的小珂赛特,”德纳第老板也带着一种十分怜爱的神情附和说,“这位先生送给你一个娃 娃。它是你的,快拿着。”
珂赛特望着那美妙的玩偶,忐忑不安。她脸上还满是眼泪,但她的眼睛里,犹如早晨的天 空,巳经出现欢乐的曙光。她当时的感觉仿佛是突然听见有人告诉她:“小宝贝,你是法兰西的王后。”
她仿佛有一种感觉,要是她碰一下那娃娃,那就会雷电交加。她的这种感觉未必是错的,因 为在她的想象中,德纳第夫人不仅会骂她,而且会打她。
可是,诱惑力压倒了怯懦。她终于走了过来,侧转过头,冲着德纳第夫人战战兢兢地悄声问:
“太太,我可以要吗?”
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那种既伤心、害怕,又快乐的神情。
“当然,当然可以,”德纳第夫人说,“它是你的。这位先生不是把它送给你了吗?”
“真的吗,先生?”珂赛特问那人,“真是给我的吗,这娃娃?”
那个外来的客人好像正忍着满眶的眼泪。他伤心透了,好像一开口便不会不哭。他对珂赛特 点了点头,把那“娘娘”的手放在她的小手里。
珂赛特连忙把手缩了回去,好像被它烫了似的。她盯着地板,一动不动。我们需要补充—句,那时她还伸出了舌头,而且把它伸得很长。突然间,她扭转身子,迅速地抱起了那个娃娃。
“我给它起名叫卡特琳。”她说。
珂赛特的破布衣和娃娃那饰带以及鲜艳的玫瑰色罗衫互相接触,互相偎傍,形成一种异样的对比 。
“太太,”她又说,“我能把娃娃放在椅子上吗?”
“可以,我的孩子。”德纳第夫人答道。
现在轮到爱潘妮和阿兹玛羡慕了。
珂赛特把卡特琳放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对着它坐在地上,不动,也不说,只是凝视着。
“你玩吧,珂赛特。”那陌生人说。
“啊!我是在玩呀。”那孩子回答。
这个素不相识、自天而降的珂赛特的保护者,成了德纳第夫人世上最恨的人。她极力忍着。尽管模仿她丈夫的举动、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巳成为她的习惯,她当时的那种冲动,却令她难以 忍耐。她赶忙吩咐她的两个女儿去睡觉,随即又请那黄衣人“允许”她把珂赛特也送去睡。“她 今天巳经很累了。”说起来还带有一点慈母的味道。珂赛特双手抱着卡特琳走去睡了。
德纳第夫人不时走到厅堂的那一端,走到她丈夫待的地方,以便“让自己的灵魂减轻负担”—她是如此对丈夫说的。她同她丈夫不时交谈几句,由于自知谈话内容极端刻毒,因而她说话时总不敢放声。
“这个老畜生!究竟怀着什么鬼胎,跑到这里来打搅我们?他让那小妖精玩!给她买娃娃!把那个40法郎的娃娃送给一个我情愿卖40苏的小母狗!说不定,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像对待贝 里公爵夫人那样称她‘陛下’ 了!这合情理吗?难道他疯了,这个老妖精?”
“这有什么?简单得很,”德纳第回答说,“只是因为他高兴!你高兴要那孩子干活,他呢,他高兴要她玩。他有那种权利。一个客人,只要他付钱,没什么不行的。假设那老头儿是个慈善 家,那干你个屁!假使他是个傻瓜,你闭上你的眼睛就是!他有钱,你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那客人又把肘靠在桌上,恢复了想心事的姿势。所有的客人,商贩们和车夫们,都分散开,停止了歌唱。大家都怀着敬畏的心情从远处望着他。真是个怪人!衣服穿得这么破旧,但从衣袋 里摸“后轮”却又这么随便,买个又高又大的娃娃随意送给一个穿木鞋的肮脏的小姑娘。此人 必有来头,不可轻视。
不知不觉,好几个钟点过去了。夜半弥撒巳经结束,夜宴散了席,酒客们都离去,客店也关 了门。厅里变得冷清起来,火也熄了,那外来人却一直坐在原处,没改半点姿势,只是有时换—下那只托腮的手。仅此而巳。自从珂赛特离开后,他一直沉默着。
德纳第夫妇俩,由于礼貌和好奇,都留在了厅里。“他打算就这样过夜吗?”德纳第夫人咬 着牙说。午夜两点的钟声敲响了,她支持不住,便对丈夫说:“我去睡了。随你拿他怎么办。” 她丈夫坐在厅角的一张桌子边,趁着烛光,开始读叶法兰西邮报》。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客店老板巳经把那份叶法兰西邮报》至少念了三遍,连年月日直到 印刷厂的名称全都念到了。可那位陌生的客人还是照旧坐在那里。
德纳第扭动身体,咳嗽,吐痰,把椅子弄得嘎嘎作响。可那个人仍然纹丝不动。“他睡着 了?”德纳第心里想。他没有睡着,只是不为周围的一切所动。
最后,德纳第脱下他的软帽,轻轻走过去,壮起胆子说:
“先生,难道您不需要安歇吗?”
他觉得,如果说“不去睡觉”会显得唐突,也过于亲密。“安歇”则显得阔气些,并且带有 敬意。这样用词还有一种微妙的喜人效果,可以在第二天早晨向他收费时加大账单上的数字。—间“睡觉”的屋子值20个苏,一间“安歇”的屋子却值20法郎。
“对!”那陌生客人说,“您说得对。您的马棚在哪儿?”
“先生,我领您去。”德纳第笑了笑说。
他拿起桌上那支蜡烛,那人也拿起了他的包袱和棍子。德纳第把他领到楼上的一间屋子里。这屋子非常华丽,一色桃花心木家具,一张高架床,带有红布帷。
“这是怎么啦?”那客人问。
“这是我们结婚时的新房。”客店老板说,“我和我内人现在住另外一间屋子。一年之中,我 们在此住不上三四回。”
“我倒觉得马棚同样叫人喜爱。”那人直率地说。
对这句不客气的话,德纳第只装没有听见。
他把摆在壁炉上的那对没有用过的白蜡烛点起来,炉子里也生了火,旺旺的。
壁炉上有个玻璃罩,罩着一顶镶饰着银橙花的女帽。
“这又是什么?”那陌生人问。
“先生,”德纳第说,“这是我内人做新娘时戴过的。”
客人望着那帽子,看那副神情,仿佛是在说:“真想不到这母夜叉也曾有过童贞!”
其实,德纳第讲的是假话。当初,他租下这房子开客店时,这个房间便是这样布置好了的,他只不过买进了一些家具,并保存了这簇橙花。这一可替“内人”添彩,二可替家庭增光,正 如英国人所说“光耀门庭”。
客人回转头,主人巳不在了。德纳第巳悄悄地溜走。他不敢和客人道晚安,因为他早巳准备 好第二天早晨要放肆地对这个人敲诈一番,故而眼下“不忍心”再虚情假意地向他表示那种亲 切劲儿。
客店老板回到了他的卧室。他的女人巳经躺在床上了,但并没有睡着。她听见丈夫的脚步 声,转过身来对他说:
“我告诉你,明天我把珂赛特撵走。”
德纳第冷冰冰地回答:
“急什么!”
他们没有再谈其他的话,几分钟过后,他们熄了灯。
在另一边,那客人把自己的棍子和包袱放在了屋角里。主人离开以后,他坐在一张围椅里,一直在考虑着什么。随后,他脱掉鞋子,端起一支蜡烛,吹灭另一支,推开门,走出屋子。他四 面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穿过过道,走到楼梯口时,便听见一阵极其微弱而又甜蜜的鼾 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孩子的鼾声。他朝那声音走去。在楼梯下有一间三角形的小屋子一其实,那是楼梯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屋子,只是楼梯底下的一块空隙。那里塞满了旧筐篮、破瓶罐,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有一张不像样的草褥,上面绝没有床单。它铺在地板砖上。珂赛特就睡在 那里。
那人走上前去,望着珂赛特。
此时,珂赛特睡得正香。她穿着衣服睡着。为了暖和些,冬天她是不脱衣的。
她怀里抱着那个娃娃。在黑暗中,它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珂赛特不时地在深深叹气。每逢 叹气时,她就像是要醒似的,而每逢这时,她就再把那娃娃抱得紧些。在她旁边,只有一只木鞋。
在珂赛特这个黑洞的旁边,有一扇门,门里是一间黑洞洞的大屋子。赭黄大衣人走进了那屋 子。他发现屋子里摆着两张洁白的小床,爱潘妮和阿兹玛正安静地睡在那里。小床的后面还有—只不挂帷帐的柳条摇篮,它露着一半,那个一夜啼哭不停的男孩睡在那里面。
那人猜想这里一定与德纳第夫妇的卧室通着。他准备退出时,忽然看见一个大壁炉。
“服务费”被写成了“服物费”。
“23法郎?”那妇人喊了出来。她有些不敢相信,但还是很兴奋。
德纳第与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对待自己的作品并不感到满意。他说了一声:“啐!”
里的壁炉个个火苗极小,难以御寒,而这个壁炉却连火都未生,一点儿灰也没有。可放在炉口的东西却引起了这客人的注意。那里有两只孩子穿的木鞋,式样各不相同。这时,那客人才想起,原来有一种风俗,它起于何时巳无从查考,但颇有趣味:每到圣诞节,孩子们就一定要把自己的一只鞋放在壁炉里,好让他们的好仙女暗地里送些闪闪发光的礼物给他们。爱潘妮和阿兹玛都没 有忘记这件事,因而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一只鞋放在这壁炉里了。
客人弯下腰去。
他看到,仙女一她们的妈妈,巳经光顾过了 :每只鞋里,都有一个漂亮的、全新的、闪闪 发光的、值10个苏的钱币。
客人直起身来,正想离开,却看见了另一件东西:远远地,在炉膛的一个最黑暗的角落里,有个东西,他仔细看去,才认出是一只木鞋,一只粗陋不堪、巳经开裂、满是尘土和污泥的木 鞋。这是珂赛特的木鞋。珂赛特,尽管年年失望,却从不灰心,真让人感动,她仍然满怀着自信 心—把她的这只破木鞋也照样地放在了这里。
一个从来就处处碰壁的孩子,居然还不失信心,这事真是卓绝的美妙和感人。
不过那木鞋里却是空的。
那客人在自己的背心口袋里摸了摸,弯下身去,将一个金路易放在珂赛特的木鞋里。
随后,他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九德纳第施展伎俩
第二天,离天亮大约还有两个钟头,德纳第老板巳经出现在酒店的矮厅里。他点起了一支蜡 烛,捏着一支笔,伏在桌子上给那穿赭黄大衣的客人编造账单。
那妇人俯下身子看着他。他们不说话,一方面是在周全思虑,另一方面则是在自我鉴赏。这 种虔诚的自我鉴赏力是人类智慧诞生并发扬光大所不可缺的。在那所房子里,只有一种声音,那 便是百灵鸟打扫楼梯的声音。
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经过了几次涂改之后,德纳第编制出了这样的杰作:
凯塞尔来淤在维也纳会议上开列法国赔款清单时,正是这种口气。
“没错儿,德纳第先生,你开得对,他的确应当付这么多。”那妇人叽里咕噜地说,心里正 想着昨晚当着她两个女儿的面送给珂赛特的那个娃娃,“这公道,只不过数目过大,他不见得肯 付。”
德纳第冷笑了一下,说道:
“他肯付的。”
那冷笑恰当不过地表现了自信心和家长派头。说到做到。那妇人决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开 始整理桌子。丈夫则在厅里来回走动。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我还实实在在地欠别人1500法郎呢!”
他走向壁炉,坐下来,把两只脚踏在热灰上,细细盘算。
“当真是!”那妇人随后又说,“我今天要把珂赛特撵出大门,你忘了吗?这妖精!她那娃娃 ……她使我伤透了心!我宁愿让她嫁给路易十八也不愿让她在家里多留一天!” 德纳第点着他的烟斗,在吸烟的空当跟她说:
“把账单交给那个人。”
随后,他就走了出去。
他刚出门,那客人就进人厅堂。
德纳第立即转过身,跟在他的后面。走到那半开着的门时,他停下来,站着不动,只让他女 人能看到他。
那个穿赭黄大衣的人,手里拿着他的木棍和包袱。
“先生您起得这么早!”德纳第夫人说,“难道您要立即上路吗?”
她一边用指甲掐着那账单,折了又折,一边与客人搭话。她那张横蛮的脸上隐隐带有一种胆 怯和狐疑的神情,这在平日是很少见到的。
在她看来,将这样一张账单送到一个显然是个地道的“穷鬼”的客人手里,是件为难的事。客人心里正想着别的事,没有注意到她。他回答说:
“是的,大嫂,我就走。”
她问:“先生到孟费梅来办事?”
“路过,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可办。”
他接着又说:“我该付多少钱?”
德纳第夫人一声不响,把那账单递了过来。
客人打开那张纸,望着它,但他的注意力显然并没有集中到这账单上。
“大嫂,生意还好吧?”他接着说。
“马马虎虎,先生。”德纳第夫人回答,她感到诧异,不晓得为什么客人并没有发作。
她用一种缠绵的声调接着往下说:
“唉!先生,日子过得真够紧的!您知道,在我们这地方,很少有富户,全是些小户人家。我们很少遇到像您这样慷慨有钱的过路客人。我们的开销又这么大。比方说,这小姑娘,就使我 们穷得底儿朝了天。”
“哪个小姑娘?”
“就是那个您知道的小姑娘珂赛特呗!这里大家叫她百灵鸟!”
淤凯塞尔来,英国政治家,是反对拿破仑联盟的核心人物。
“啊!”那人说。
她接下去说:
“那些乡下人多蠢,起了这样的小名!叫她蝙蝠还差不多,她哪里配称百灵鸟!请您说说,先生,我们倒不求人家布施,可是也不能老布施旁人。营业执照费,消费税,门窗税,附加税!先生您知道,政府讨起钱来吓死人的。再说,我还有自己的两个女儿,我。我用不着再养别人的孩 子。”
这时,那人说:
“要是有人肯替您把她带走呢?”说这句话时,他极力想使声音显得平静些,但那声音仍然 有些颤抖。
“把谁带走?珂赛特?”
“对呀。”
店婆子的那张横蛮的红脸上立刻眉飞色舞起来,这也使她变得更加丑恶了。
“啊,先生!我的好先生!抓住她,看好她,带走她,去加上白糖,配上蘑菇,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愿您得到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和天国所有圣人的保佑!”
“就这样定了。”
“您带她走?真的?”
“真的。”
“马上?”
“对。您去把那孩子领过来。”
“珂赛特!”德纳第夫人大喊了一声。
“这会儿该付账了,”那人紧接着说,“我的账是多少?”
他望了一眼那张账单,不禁一惊。
“23个法郎!”
他看着那店婆又重复了一遍:
“23个法郎?”
这两句话的声调,可以辨出惊叹号和疑问句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