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纳第的目光一直盯着那越离越远的人,眼前晃动着那两只稍微有点徇偻的宽宽的肩膀和那 两个大大的拳头。
随后,他的眼睛折回到自己身上,目光落在自己的两条细胳膊和瘦瘦的手上。“我的确蠢透 了,”他想道,“出来打猎,却忘了那支长枪!”
客店老板却不肯善罢甘休。
“我要看个究竟,看看他到底去哪里。”他远远地跟着他们。这时,他手里只握有两件东西,一件是讽剌,芳汀签了字的那张破纸;另一件是安慰,那1500法郎。
那人领着珂赛特,朝利弗里和邦迪方向走去。他低着头,走得很慢,这姿态表明,他在思 考。他确实在思考,而且表情极其伤感。人冬以后,草木都巳凋零,田野显得十分疏朗,因此,德纳第虽然离他们很远,但可以看见他们。那个人不时回转头来,看看是否有人跟着他。忽然,他发现了德纳第。他急忙领着珂赛特进人矮树丛中,转眼工夫两人踪影皆无。“见鬼!”德纳第 叫了一声,便加快脚步追过去。
树丛太稠密,他不敢走近他们。那人走到枝叶最密的地方,转过了身子。这时,德纳第即使 想藏也没有办法躲开了。他被发现了一那人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情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向埃居,法国古代币名。
前走去。客店老板仍旧跟着他。突然,那人又回转身来。他又瞧见了客店老板。这一次,他的神 情是那样的阴沉,德纳第见后认为“不便”再跟上去了。万般无奈,德纳第只好打道回府。
十—9430号再次出现,珂赛特时来运转
冉阿让还活着。
他掉进海里时,确切地说,他跳到海里时,我们知道,他巳经解脱了脚僚。他在海里潜水,兜了一个圈子到了一艘停在港里的海船下面。那海船旁边有一只驳船。他躲到了驳船里,直到天 黑。天黑后,他跳下水,泅向岸边,在勃朗岬附近上了岸。他在那里弄到了一身衣服,因为他身 上带着钱。当时,巴拉基耶附近有一家小酒店,经常替逃犯们提供服装,以此谋利。这之后,冉 阿让和所有逃避法网和社会厄运的人一样,走了一段隐蔽曲折的道路。他在离博塞不远的普拉多 找到了第一个藏身之处。随后,他走上了去阿尔卑斯省布里昂松大维拉尔的路。逃窜,提心吊 胆、摸索行进,像田鼠在地道中,说不定哪里出现危险。日后才有人发现,他曾在安省的西弗利 厄留下了足迹。此外,他还到过比利牛斯省的阿贡斯、沙瓦依村附近的都美克山峡,又到过佩利 格附近勃鲁尼的葛纳盖教堂镇。最后,他到了巴黎。我们刚才巳经看到,他又到了孟费梅。
到巴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给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买身丧服。第二件事是找个住处。做完这 两件事以后他便到了孟费梅。
我们记得,他第一次逃脱后曾到过那里。或者说曾到过那村子的附近,在那地方有过一次秘 密行动。警方对此曾有所觉察。
可是,大家不容易看破他的秘密,因为都认为他巳经死了。他在巴黎偶尔得到一张登载他死 亡消息的报纸,也就放了心,而且几乎可以说,他安定了下来,好像自己的确巳经死了。
当天黄昏时刻,冉阿让把珂赛特从德纳第夫妇的魔爪中救出来以后,回到了巴黎。他带着孩 子从蒙梭便门进了城。当时,天刚刚黑下来。他们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天文台广场。下车后,他拉着珂赛特,黑暗中,穿过乌尔辛和冰窖附近的一些荒凉街道,朝着医院路走去。
对珂赛特来说,这一天是一个奇特的、充满激情的日子。他们在某家篱笆的后面,吃了从荒 僻地方的客店里买来的面包和干酪,换了好几次车子,徒步走了不少路。她不叫苦,可她疲倦极 了。这一点冉阿让也感觉到了,因为她走到后来,越走便越拉紧了他的手。他把她背了起来。珂 赛特,怀里抱着卡特琳,头靠在冉阿让的肩上,睡着了。
(第四卷)老房子
—戈尔博老屋
大约40年前,有个过路人在妇女救济院附近的荒僻地段独自徘徊,然后又穿过林阴大道,朝意大利便门走去。最后,他到达了,我们可以说,巴黎消失的地方。那里并非人迹罕至,因为 还有些行人来往;也非田野,有几栋房屋和几条街道;既非城市,因为在这里的街道上,和在大 路上一样,有深深的车辙;也非乡村,因为房屋异常高大。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一个住 宅区,但没人住;是一个僻静处,但间或有人来往;是这个大都市的一条大路,巴黎的一条街。黑夜,它比森林还阴森,白天,它比坟场更凄惨。
这个古老的地区便是马市的所在地。
那个行人,越过马市那四堵老墙,然后,穿过小银行家街,走过他右手高墙里的一片草场,场上排着一·堆堆鞣料,好像一·些巨大的海狸窝;再往前走,便是一·道围墙,墙里是一·片空地,堆 满了木料、树根、木屑、刨花。有只狗站在一堆木料上狂吠;再往前走,则是一道残破不全的长 而矮的墙,上面长满了苔藓,春季上面还有花。墙上有一扇黑门,像穿了丧服一样;更远处,在 最荒凉的地方,便有一所古老的建筑物,样式很难看,那墙上写着“禁止招贴”四个大字。那 位敢于冒险的行人就这样走到了圣马塞尔葡萄园街的转角处。那是个鲜为人知的地方。那里有—所破房子,它处在一家工厂旁边,在园子的两道墙之间,山墙对着公路,显得很窄,但实际上房 间却大得像个天主堂。因为它的大部分被墙遮住了,外表看上去像个小茅屋。
那是一幢有二层楼的破屋。
我们仔细看去,最先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扇不协调的大门。它破得只配装在破窑上。那窗子却 不同。如果它不是装在碎石墙上而是装在条石墙上,看上去就会认为是阔人家的窗子了。
大门是用几块被虫蛀了的木板和几根未加工的木条胡乱拼凑起来的。屋内,紧挨着大门的,有一个直挺挺的楼梯,梯级很高,上面满是污泥、石膏、尘土。它和大门一样宽,人们在大街上 就可以看到它直立在两堵墙的中间,上端消失在楼上的黑暗中。门框不成形,它的上端有一块窄 窄的薄木板,板的中央,锯开了一个三角形的洞,门关了后,那便是透光和通风的地方。在门的背面,有用排笔蘸上墨水涂上的数字:52。而在门外那个薄木板上,同一支排笔又涂上了另一数 字:50。因而使人没法肯定这里到底是几号。门外写着50号,门的背面却又反驳,说不对,是52号。三角通风洞上挂着几块满是尘土的彩布,算作帘子。
窗子宽而高,装有百叶窗和大玻璃窗框,不过那些大块玻璃都程度不同地破损了,破损处巧 妙地贴着纸条,更加引人注目。那两扇百叶窗脱了榫,离了框,它只能叫在窗外的行人提心吊 胆,而根本保护不了窗内的主人。百叶窗的横板条巳经散落,有人随便钉上了几块垂直的木板,使百叶窗成了木板窗。
这样一扇丑陋的大门,这样一扇尽管破损但还有点派头儿的窗子,一同出现在同一所房屋的上面,看去就好像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共同乞讨,相依为命,穿着一样的破衣烂衫,却有不 同的仪表,一个是乞丐世家,一个是出身望族。
走上楼梯,便可以看出那原是一栋极大的房子,像是由一个仓库改建而成的。楼上,有一条 作为通道的长廊;长廊两旁排着大小不等的房间,必要的话,这些房间也可以住人,但与其说这 是些小屋子,还不如说是些鸽子笼。那些房间从周围的旷野采光,间间都昏暗凄凉,给人一种怅 惘忧郁之感,可怕得如同进了坟墓;房门和屋顶到处是裂缝,寒气冷风通过裂缝侵人屋内。这种 住屋还有一点是饶有情趣的:这里的蜘蛛个个体大无比。
临街大门的外边左手,离地面约有一人高的墙上,有个方方正正的小窗口,它巳被过路的孩 子所丢的石块堵塞了。
这座房屋最近才开始拆除,现在,我们仍然能够从它的残存部分想象出当时的样子。这座房 子才不过100年。对礼拜堂来说,100年还处于青年时期,对一般房屋来说,100年,它巳处于 衰朽时期了。人住的房子好像会因人而短寿,上帝住的房子好像也会因上帝而永存。
邮差们管这所房子叫50 —52号,但是,附近的人都称它为戈尔博老屋。
下面我们谈谈这名称的由来。
一般说来,喜欢搜集珍闻轶事把某些容易忘记的日期用别针别在大脑上的人们,都知道前—个世纪,具体说在1770年前后,沙特雷法院曾有两个检察官,一个是柯尔博,另一个是勒纳。这两位先生都是拉封丹寓言中预见了的人物·。显然,这是一个奇妙的巧合。但这一认识并没有 防止司法界耍贫嘴。于是,很快,法院的长廊里便传开了这样一首模仿的歪诗:
柯尔博老爷高踞卷上,嘴里叼着缉捕令一张,勒纳老爷闻味儿赶来,他大致这样对他言讲:
“喂,你好!”
什么,什么……狂笑声会不时地在他们的背后突然爆发。每逢这时,他们的脑袋都要胀大。这两位检察官如 何受得了这样的戏谑?于是,他们决计改姓,并向国王提出了申请。请求书到达路易十五手上的那一天,正是教皇的使臣和拉洛兹—艾蒙红衣主教双双跪在地上,每个人手里捧着一只拖鞋,等 待杜巴丽夫人赤着脚从床上下来,以便当着国王的面给夫人穿上的那一天。国王一直都在谈笑风 生,话题从两位主教转到两位检察官身上。说既然如此,就为他们赐姓吧。国王在柯尔博原姓的第一个字母上加了一条尾巴,改作戈尔博;相比之下,勒纳的运气就差些了,他的原姓第一个 字母前被加了孕,成了卜勒纳。不过,这新改的姓与原有的姓在反映品德方面没有多大差别。
当地人传说,这位戈尔博老爷曾是医院路50 —52号房屋的主人。他本人还是那扇雄伟的窗 子的创造者呢。
这便是戈尔博老屋名称的由来。
路旁的树木当中,有一棵死了 3/4的大榆树。这50 —52号的大门正对着这棵大树,远远对 着的,是哥白兰便门街的街口。当时这条街上还没有房屋,街面也没有铺石,两旁有一些长得不 好的树,有时发绿,有时污泥满身,随着季节的不同而交替变化。那条街一直通到巴黎的城墙 边。附近那家工厂的房顶上不时冒出硫酸化合物的气味。
城墙的便门也离此不远。1823年时,那城墙还存在。
这道便门不禁勾起我们阴惨的记忆。这里通向比塞特。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被判处死 刑不日处决的囚犯被收进巴黎,都要经过这里。1829年发生的那粧神秘的“枫丹白露便门凶杀 案”的案件出事地点也是这里。时至今日,司法机关对凶手的下落依然一无所知。这粧惨案—直未被侦破,成为一个难解的哑谜。从这里再往前,不多远便是落须街。这也是条不祥的街。在 这条街上,于尔巴克曾像演戏那样,在一个雷雨天,雷闪刀落,伊夫里牧羊女便死于刀下。从这 里再往前便是圣雅克便门和狭窄的、可憎的格雷沃广场。这里有几棵被截去树冠的丑陋的榆树。这些树是慈善家们为了遮掩设在此处的断头台而栽下的。这刑场是作坊主和店铺老板社团所建,在死刑面前他们进退两难,不敢依靠自己的力量废弃它,又不敢依赖自己的威望保留它。
如果我们把那个注定一向阴惨的圣雅克广场放在一边不谈,那么,在37年前,50 —52号这 所破屋所在的地方,在整个这条死一般寂静和惨淡的大路上,便是最阴惨的地段了。时至今日,这一带仍然没有什么吸引力。
25年前这里才开始出现有钱人家的房屋。这地方在当时是满目荒凉的。一边是隐约可见的妇女救济院的圆屋顶,另一边,通往比塞特的便门近在咫尺。你感到自己处在妇女救济院和比塞 特之间。就是说你感到自己是处于疯男人和疯女人之间。这样,在本巳悲凉的心绪中,又会增加一种压抑感。人们举目四望,看到的将是:屠宰场、旧城墙、稀稀拉拉的几个工厂的门面、一些 类似兵营或者修道院的建筑;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还有黑如尸布的旧墙和白如殓巾的新墙;还有 平排着的树木,平直的房屋,地势无半点起伏,建筑无半点灵感,一切都平淡无奇。这是一个凉 冰冰的、死板的、丑恶的群体。再也没有比均衡的造型更令人难受了。均衡叫人厌倦,使人冷 漠、忧伤,忧伤便又导致绝望。如果人能在那种苦难的地狱以外找得到更为可怕的地方,那一定 是那种使人厌倦的地狱了。假使这种地狱确实存在的话,那么,医院路的这一小段地方便可以作 为通往这种地狱的门庭。
当残阳落山、夜幕降临时,尤其是在冬天,当黄昏时刻吹起的晚风从成行的榆树上吹落那最 后几片黄叶时,在昏天黑地不见星斗,或在风吹云散月影乍明时,这条大路便会陡然显得阴森可 怕起来。这时,此地所有那些直线条,这一段段无限的形体,全会融人并消失在黑影中。这时,行人经过此地,会难免想到历年来发生在这一带的无数的命案。这流过那么多次血的荒僻之地,确乎会让人不寒而栗。人们似乎感到,黑暗中存在着无数的陷阱,各式各样杂乱的黑影好像也都 是可疑的,树与树间形成的那些望不透的方洞,一个个犹如墓穴。这地方给人的感觉,白天是丑 陋,黄昏是凄凉,夜间是阴惨。
每到夏季的黄昏,榆树下,便有一些老婆子坐在被雨水淋湿因而发了霉的凳子上,向路人乞讨。
此外,这个区域的外貌,与其说古老,还不如说是过了时。它当时巳经出现了改变面貌的趋 势。从那时起,谁要是想来看看它,那就不可拖延。因为,这个整体的一小部分在每天每时地消失着。因为奥尔良铁路的起点站建在这里。20年来,这对此地的影响很大。这种影响直到今天 还存在着。奥尔良铁路的起点站无论选在这个都市郊区的什么地方,都等于宣判这个郊区的死刑 和一个城区的兴起。在许多民族生活着的强大中心区的四周,在强劲的机车奔驰轰鸣中,在这吞 炭吐火的文明神马的喘息中,大地被震醒,它充满活力地在改变着面貌:一些旧屋被推倒,一些 新舍被建了起来。
自从奥尔良铁路车站在妇女救济院的地段建筑以来,圣维克多沟和植物园一带古老的街道都 睡醒了。长途马车、公共马车、出租马车、市区公共马车络绎不绝,每天要在这些小街上快速跑 上三个来回,并且不时地把房屋挤向两旁,使街道拓宽。有些奇特但又是严酷的事实值得一提: 大城市里,太阳使房屋的门朝南;车辆交驰使街道拓宽。这土里土气的旧城区,显示了明显的新 生的征兆一在最荒野的角落,出现了石块路面,即使在还没有人走的地方,道路也开始延伸过 来。在1845年7月一个值得纪念的早晨,人们在这里忽然看到烧沥青的铁锅在冒黑烟;这一天,文明巳经来到了鲁尔辛街,巴黎和圣马尔索郊区连成了一片。
二枭与莺合住的巢
冉阿让停在了戈尔博老屋的门前。他早巳像只野鸟,选好了这个最荒僻的地方来作为他的巢。
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进门以后,他又小心地把门关好,然后背着珂赛特走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