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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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3)

灯明不久,门前有人笑着同一个小孩喊着的声音,这家中的女主人回来了。

女主人进了客厅,他们诚恳亲爱的握手,问安,还很诚恳亲爱的坐在一块儿。小孩子走到爹爹边亲嘴,又走到姨这一旁来亲嘴,女人抱了孩子不放,只在这小嘴上不住温柔偎熨。

“福,你同密司周在我来时说些什么话。”

“哈,才说到吃酒。”他笑了,并不失了他的尊严。

“是吗,密司周能喝酒吧?”女主人仿佛不相信。

“不,我若是有人劝,恐怕也免不了喝一口。”

“我也是这样——式芬,(他向妻问)我不是这个脾气吗?”

女人把小主人抱得更紧,只憨笑。

本篇发表于1928年9月12日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24期。署名沈从文。

诱——拒怀

着“总之来也把我无法”的俨若很有把握的心情,木君迈进了北京城香玉胡同的某某家第一个门限。

人是被引诱来的,一面为了一点好奇,一个不经过女子好处款待的莽男子的好奇。

望到那很苗条很柔软的背影,在心中起了小小的争持,从头到尾已有三个钟头了。先是“小小的”,到后也可以说是“大大的”了,这渐进的滋长,变化,与欲望凶猛的向前,是仿佛为了天意开这样的玩笑而起,她别的地方不坐,独坐在他的前面的一列,而且正对。

习惯中来在剧场中的木君,是依稀为了戏以外之什么而来的,也像是因此一来总得了一些什么而回,回家去便与上半日住在家中不同。悲哀或欢喜,说不定,总之一入剧场能将他的心从这一个境界搬到那一个境界,是最显然不过的。这之间,戏文的好坏,固然能够为一点力,最多还是那说不分明的所谓“什么东西”。看看女人的脸,听听女人的笑声,看绅士封翁模样的人来到此种地方,盎然陶然的神气,与那作姨作小的卖弄妖姿,怎样给了浮荡儇薄男子的心驰机会,全是能给木君拿回家去玩味以及当场享受的。其实所谓木君者,是无聊人,是聪明青年男子汉与道学家两者皆可拿来鄙夷作趣的一种无用人,单是这看戏心情,就够了。

在人前,他是似乎认为也不须乎怎样掩饰自己这行为的。自己作自己的事,不一定要人来同情,也不注意人的戏弄。他以为自己既不怎样妨碍了旁人,大致旁人也不一定要在这类乎放荡的行为上加以多少批评才是。然而,无可免避的,是仍然要听到一些“正义”“公理”的责望,别的人,对于这“内行不脩”俨然引为是他自己事那样。为了这个,木君是很窘的,他觉到这世界上,自己真可怜。没有爱,没有友情,也没有所谓切齿,人是人,我是我,是虽然也不免寂寞,到底还可以在独行独睡中找到人我间另一种关系,因而能将生存气概保留的。至于既然这样与世界上一切人漠然淡然,如为所弃所忘,而另一面纠纷则是妄诞之责备,觉得人是处处很可怜,那所指的有时还不止是自己一个,且把人类也看成这模样了。

虽然好像这行为皆为自居于师友这样人误解了,他一面受窘,一面还是作他自己所要作的事。因为所损失的还是不及所获得的东西多,木君到戏院去是只好当成习惯了。

在那不宜于露头露面的偏座间,他有他的地位,(拿戏院来拟人格,他是常常不期然而然能若有所悟作出微笑的。)他那样毫不拘束的四望在另一状态下所有的一切戏,他觉得偏座不甚相宜时,又插进人的群中去。一些和气脸色的招呼,一些极其了解对方的颔首,一些谦卑,一些谄媚,一些体贴的微笑,与意见相同的抚掌,凡是木君生活中所不有的际遇,他全可以在一种旁观下得到。把印象,咀嚼代替了自己所要而不能得的生活,这就成立了木君为自己可怜那话语的理由了。

在先是业经说到他当迈进那私娼家门限一步的心情了,在他怎么样有这样决心,忽然会作出这不凡壮举,只有天知道。但事情经过是这样——仍然是到了那极所熟习的戏院,把预先买好的连票从那很相熟的胖子售票人手中换了入场券纸,点点头,作着那同有礼貌的熟市侩“再见”的知照,就进了那入场小门,自然而然向那老地方走去了。

时间早,还不到九点,人却很多了。坐下了身子以后,开始望四方,排列极其整齐的三大行硬木坐椅,各处全点缀了人。人中的年青女人,比如果中的橘子,最灿烂的给人以注目机会。见到橘子的色则仿佛橘的香也得到了——女人的色香,木君便也从这秩序上依约领会到了,他于是在橘子中选择橘王。

照例是在心上起了淡淡的哀感,觉得戏是已经开了场,而来看戏的只自己一人。客观的所见,是别人全都如此将自己整个的扮演喜剧的一角。全都似乎明了来到戏院的意义,不好意思稍稍在脸上露出所有生活的劳苦与忧郁。人人把《入院须知》背熟,来此义务是欢喜,是展览自己生活的健康,是学习人类生活较高尚的努力。木君看出自己的无分,虽然不妨在心里说,“这是戏,扮演不能,看看也就好,”然而人心是同样的血与肉做成。所谓血与肉同样作成这心,要这心全然疏忽了实生活的俯就,向渺茫的路上走,那终办不到,也是实在情形吧。机会只成就了木君在各样人类生活上去体会,而木君者,下意识终不忘平凡是作人的好处。要平凡,自己终无力掷向平凡,与人间味接近,这悲哀情绪,是正又像永远潜在心的某一角,一遇到这样情形,便引绪抽端,要抑制也无从抑制的。

然而仍然不能走(也不认为非走不可),像呆子,举目望四方,是木君所事。

……人间的欢乐,原是没有天秤可以称量的多,单是这一个戏场就如此。……是这样想,便反省自己,自己全无分。

这人所有的,是什么?一个大学文科生,因了没有把例课念及格,就在三年级上被学校除了名。因为家中无钱供给这样一个成绩坏的人读书,就索性不再找学校进。因为无亲戚,就不能作官也不能作教员。因为性格孤僻,怯弱,以及病态的自视渺小,就好像不拘作什么事全显得无用。至于在革命成功俨然清一色的社会中,为人呐喊喝道歌功颂德成天各处去欢迎伟人既不能,作一顺民有时也像心不甘,这不知谋生的吃亏处,当然便算是被聪明人所谥的落伍人了。这落伍者生活的办法,倒是为了大学文科学生的原故;他靠作小说卖到各处,在北京呆了下来。因此说到他所有的话时,他只能说有一只写三块钱一千字的右手。

仍然应当说是在这世间并不缺少恩惠这类事,所以木君这一只右手,不久便为一些书贾市侩赏识了。把右手来为这些“文化运动家”作工赚钱,木君便也因此有了吃饭穿衣住房子机会。虽然在这样工作下免不了有“检选”“挑剔”的磨难,但很明白的是究竟能帮同他们赚钱,所以纵不能说“很舒服的活下来,”总之是“活下来了。”能够呆在北京以外还能常常到电影院一类地方,那当然还应说是文化运动者的恩惠!

一面看戏一面想,木君是在想到人间欢喜自己伶仃以外有时也想到这各样人给他的恩惠的。金钱以外的恩惠,所谓同情者,何尝自己全无所得?所得同情终不是像在戏场中别人一对一双的受用,所以就淡焉置之。

……纵或是承情得到书贾市侩的吹,不吝其广告费用,就为了这帮助,在每一个读我作品的年青人心上都有着那敬慕与怜悯,有这样十万的同情的心,敌不敌得过一个女人诚心欢喜的来陪到我坐一会儿呢?十万的数目,诚然是颇大的一个数目了,然而把这同一个虽不怎样十分出色而是年青的女子陈列在眼前,我将选那“一”。就是百万也罢,终不及一样实在的具体的情分啊。

想到女人是怎样好,不如说想到女人是怎样奇怪。许多事,从木君眼中看来,全是奇怪之至;女人则似乎更是一样奇怪东西了。

若是正这样想到女人的可异时,恰恰面前来了一个女子,那木君,便将“想到女子”改成“想到这个女子”了。于是详详细细来看这女人特有的美,于是随即在这女人身上作出那荒唐不经的梦,于是……,在往常,是曾经常常有这样事发生的,遇到这样事时不能分出这是幸或不幸,总之到后是非常自苦。但干吗一定说往常,如今不是正又来了一个女人么?

女人来得并不是突然,人固有因另一目的,欢喜选择偏僻地方的自由,如木君一样其人者。然而不得不给木君稍稍惊讶的,是这女人不偏左不偏右,恰坐在他的前面。前前后后全尚空空无人,致非常容易为人疑心到是相邀相约而来,然而久看情形又不对,遂照例不免有着那无聊汉子们小小的嫉心。然而这是无法的事,女人把座位这样选定,木君不至于逃往他处的。见一个好女子独坐,自己镶到女人身前左右空处去,这事是这怯汉子不敢作的。至于礼仪送上门,那没有摒绝理由。因为单看女子背影也颇美,木君是不在看清女人的脸也就略略心动了。

……感谢天,来了这样一个年青女子!

戏院壁上的钟响过了九点,来的人,也越加多了,出木君意料之外的是这女人并无所候。又过了五分,也无所谓莽撞汉子一个,来与女人并排坐下的事。从女人全不回头那模样着想,则尤可相信这只是“单刀匹马”。不多思量一切,只望到,面前的是一个单身女子,这于木君是可引为幸福了。

灯光在头上,明朗与白昼无异,从灯光下放肆的向前望,是不必在心上负疚恐人笑话的。视线不旁及,则所见到的,是一个长长的颈子,与一个新式短发蓬松头。颈下是肩,托了白麻纱的衣,从衣下可以领会到身体柔和的线。人的美,与年青,那是单是从背面这样看来也可以分明的,所以木君全不疑惑,便断定这是应当归入是给他烦恼的一流女人中的人了。

女人低了头,看那手中一张本剧说明,然而似乎又不曾在看,像来此地方是陌生,想借此掩饰自己不安心情的。因为看了多久时间,从后面座隙略窥一二的木君,却望到女人所看的,是专登载广告的一面。

木君愿意得到一个机会,看看女人的脸。但太不聪明的人,是虽秉怀着顶小愿望也无从达到的。他只想,或把自己座位挪左挪右,那就算是顶简便的一种办法了,然而怀着怕前面人明白这用意时的憎嫌,他始终就不敢移动一寸。

不过仍然有着那很好机会看清楚前面人的脸子,或者说,所看到的是眼,鼻,眉,口,——因为女人随即从怀中掏出了镜子,有意模样把这些一部分继一部分给木君从镜中见到了。见到了这些的木君,心越发怔忡不宁。

他回顾自己,是这样落魄形象,全无理由与女人要好,则所谓垂青事是不会落在自己头上也很分明了。他因此制了心的放肆。

女人也像知道这一面是怯汉子了。自己同样是在勉强的不自然的情形下用手抹头上的发,向后拢。那白白的手,在黑发上显出全然的美的匀称,在木君看来,乃不是肉也不是骨所成,只是一种想象的东西所雕就。木君是好奇,刚才说过了,这手便是奇物之一,适宜于从这东西上作一切精致富丽的联想,以及大家所说的“崇拜”的傻行为。捏一下或咬一口,同样将给木君以一个愉快,他且想亵渎这手的尊严,要它永远与一种荒唐的梦联合在一处,以便从这净白的手的印象上找到一样不端方的兴奋。

灯熄了,乐声开始作一个无聊的合奏。用大提琴作领袖,比如一群游街人喊着顶不讨好的口号,虽不讨好也不顾一切的尽喊下去。木君照例是对这音乐不加以理会的,就去看前面。灯初熄,一切显得漆黑,因此所见只是一个轮廓。“就是轮廓也很美,”木君的心怎样的在短时期系住了这陌生女人,也就非常明白了,木君不知不觉将身略向前移。

在这样时间中女人回了头,木君望到的是一对眼睛。

这不是全然无心的一瞥,为使木君明白,这女人的回头,眼睛停在木君的身上约有五次呼吸的长久。

木君心上有了这样疑问:“这是干吗?”意思好像是不应当。

但作了一件似乎责任以内的事的女子,对这个再不会有所答复,头掉回去重复像先前状态了,木君即时便又想“这仍然是自己错误。”

才真是自己的错误呵,——总而言之今天的事是一件误会吧,不是自己就是别人,——且看,人家的手又在理头发了。

理发证明是女人心中有事,木君自信于女子方面观察结果不会十分谬误的。这女子,且不止一只手常在头上,且第二次的回头,同时一只手便垂到椅后。第二次将头恢复原状,手却不即抽回。

意思是请便,随意作一点不规矩的事,这便是一个机会。木君先是望左右,望左右,左边只是一堵墙同十来个空座,右边则望别人还不分明,就可想而知别人也不能察觉这边的事了。野心的暴长,使木君无从多所考虑,便低头。头一低,自己的嘴便贴在那手腕上了。

感觉是柔软以外的微颤。木君听到的其实是这女人的心跳。然而这冒昧行为,似乎极端的伤了女人所有的自尊心,手即刻就缩回了。因此一来木君也才俨然从阱中仰望天空,奇诧自己的勇敢下跃。而且他见他自己还在向下落,不知何时方能到底,不免稍稍悔恨害怕起来了。不是自己所能作的事,居然糊涂作下了,不问事之幸与不幸,这不安的自觉,是能使自己忽然后退,超过原有地位的。木君自然也如此。他见到女人手一缩回,想起自己胡涂,作了这样非凡事业,倒以为这徼倖人可作的事,再撒野,那么别人一喊,事情便全糟了。

过一阵,女人像不以此为意的神色自如,给了木君以多思多虑,人就难过之至。想到不能再撒野,也就想到就是再来一次也不妨。又想到,即或不高兴,也就有那种女人,一直尽一个男子在她身上撒野以后还隐忍不至暴发的,安知道这女子不是这一类有耐心的女子?……他且想到这是所谓暗娼者流。是暗娼,则自己一切恐惶为笑话,再向这女人作很傻的可怜表示,至多只能在这女人心上增加一种轻视。于是他把脚伸到女人座下去,这是认定了对方的人格以后的行为,他以为装作内行的放肆以外无第二办法,他这样作了。

脚在下面找到了女人的脚,接触着,木君便如吃过量的酒以后的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欢喜占据了全心。然而仍然使他在一瞬间将心情变换的,是脚的接触像终非女人有意,故一触即如怀恐惧的将脚移开。是隐忍是嫌憎还是害怕?是全然无心的原谅了后面的男子?是故意逗着一个男子来在心上增长若干见识?是……?木君胡涂了,在他意思这脚一离开,事情便是糟。纵对方女子,如所估想的,正是那所谓私娼者流,也许为了这冒昧的行为,便从而放弃这不愉快的一回生意,也是可能吧。想到了这些,他作的事不但认为伤了女人的自尊心,自己的自尊心这时也觉得有了损失,于是脚也不准备第二次的接触,很羞惭的缩回了。

虽然这样作,也不是便可以得到平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