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虽然不过一分钟,在这样对抗的形势中,木君想到各样自己可怜处。自己的柔弱,是虽壮了胆来说话也说不出口的,何况其他更撒野的举动?既然这样无用,胡胡涂涂又居然跟到了这地方,他真想走到街警身旁去问路,请他告知回家方向的奇怪打算了。
请你们相信,在这里的木君,决不是在戏场中的木君胆怯了,他实在不怕谁了。他想说话,话语像极多,至少这话够得上写一个独幕剧,——一个独幕剧上爱情中的男子所有的精彩透辟的话语全供给得下——只是他口涩。一方面为这忽然哑喑恨着自己,一方面他又决不饶恕面前的女人无言语的局面。
怎么办?能说话就成了。木君说话了,终于大声的说话了,他叫车,问车夫拉十四条胡同中间要多少钱。原来他决心回家了。
女人望木君,出奇的望,随即向北走,于是叫车的木君,就不顾车夫所说的价钱如何,又跟到女人身后走去了。在这样情形下走着追着,街警看来是全不疑心这一对人是陌生的。木君赶上了女人,女人脚步便慢了,他们又恢复了两步半距离的形式,慢慢在东单大街马路沿走着。
木君觉得这样办法至多走三分钟就会将局面全变,也许是在这样月光下作着怎样傻事,也许自己就入了别人的家里,也许……他很苦,心为着什么东西压紧,描摹不出。
一面,人格的——或性格的仍然反应着那“且看你怎么样”的乐天自由观在心影上,他以为作副兵作到头来就自然有结果。所谓仙人跳,那样习闻的故事,还不完全在心腔子外,然而女人是这样一个好女人,引他下阱他也将从容不迫的顺她意思作去了。到此时,那怯弱的,喑哑的无用气质,木君且在心上引为“只有这样对付这女子为好”的身分适当的处置而快意了,他以为这样发现女子的心为一种无论如何比损失还多有所得的工作。
当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与轻薄完全离开的行为时,他不知不觉同女人并排了。他们就这样并排的从街的西边逾越到街的东边,在街中心时他望女人,女人低了头不敢抬起。他向前,女人便退;他退,女人复向前,他们谁是在诱谁是在拒原很难于清楚的。两人一退自然就分手了,一人之中下了决心也就完了,如今是两人一进——原来一到街东,两人同时望对方,在这样情形下的木君,心跳得利害不过。他不逃,她也无逃意,望了很久。
到后女人吁了一口气,摆摆头,意思像说“你这个人歪缠本事真好,”也似乎说“你这可怜的无用的人,居然也来了!”
木君说,“我爱你。”这话其实只有他自己听到,女人是决不至于如此耳聪的。其实他自己也不曾将这话听清,因为自己在这时还不敢将身靠近女人一点。
他记起在电影上看到的无数拥抱女人的方法来了,而且每一个方法都像自己不必怎样练习也可以学到适如其分,使女人非常受用。他又记起别的一些情节,譬如说,街的另一端,有一个恶汉走来,汉子是高大绝伦,站在面前便如一座小山,……他预备的是怎样一拳打中这恶汉的下颚,且一脚又恰巧踢在那突着的大肚上,于是,恶汉倒地,从而消失,女人在惊骇中为自己所抱,眼睛闭好,承受这当然的一吻。然而这恶汉并不曾出现,警察又不曾将酒吃醉有拦路行为,木君倒不明白应如何与女人把身体并在一处的办法了。
女人是不动。虽不能再视木君,但实在是正等候木君的动作。她明白站在一旁的木君人的无用,但她不能把一个男子应有的顽皮身分从木君人格上涂去。她算计她作的事已到了头,一个女子引诱男子的本分内事她全作了,他再不来一点手法把局面改变,则只能怪他自己不会享福。遇到这样太无男子气的人,在女人是很苦的,但木君不是体会到这心情的人,虽然作文章时还常常怜为人称道分析女子心理顶精细。或者,女子的心理太精细,分析到后仍然失败,所以这时的木君就窘着了吧。
木君在无可如何中,又从女人的右边走到左边,女人左边比右边多一朵绸制大菊花,这菊花可以给一个聪明男子利用贡献五十句谄媚言语,却不能给木君以一丝一毫帮助。
他想,“把这花拿走吧。”动手自然是不能,然而手到女人身边了,不知放在何处为好。
女人以为木君是想握手了,不抬头,很惶恐的交付木君一只左手。只一握。木君却放松了女人的手,他的感觉是女人的心同手皆作微颤,而柔软,温暖,腻,是此外的事。
……
这样,木君自然就有跟陌生女人进总布胡同的理由了。
香玉胡同是总布胡同东的小胡同,这时的月是不因为胡同稍小就不照顾的,所以木君在进女人的大门以前,虽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虽忘了女人是怎样的人,但望到地上分明的双影他觉得这才是自己曾作过男子的一点小小证据。
本篇发表于1928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0号。署名甲辰。
某夫妇
……商量好了,一切已经妥当。
“好好。我去我去。照到你说的我去作。”女人说了又望男子,用一个女人特有的章法。
“你怎么说?”一个男子细心处总比女子为深,他怕她忘记。
“怎么说,是说我到那时候怎么说吗?”
“是!”男子不耐烦的样子,促她即说。
“我让他把那东西拿出来,我让他给我念,我让……”
“你就说你让他把你抱了以后,你!”
“他抱了我,我就说,这做不得。我说我是有夫的人了,我不能同别的男子作糊涂事。我说我那人知道了会用刀杀我,用绳缢我。我说我被人欺侮了,我要告给我的那个人。我说我名誉从此将被毁了,丈夫的名誉也毁了。……我就哭,且不让他走。……我又说,我要告大家,让这里的人全知道,请众人评理。”
男子在女人的复述制就的话语中,点头,点头,点头,见到女人说完了,拍拍手,表示胜任愉快,就嘱咐:
“不要临时又忘记!不要哭又不有眼泪!不要……”
其实,女人的眼泪是不必愁到时不有的,这个男子倒知道得比女人自己还清楚。然而他意思是眼泪要多才行,因为这时代,进步了,少许的女人眼泪也不能攻克一个男子的心。他平常就不轻容易为眼泪吓倒的。他要多,她说这个决办得到,一个女人只要低下头一哭,眼泪会出来的,决不比生小孩是大事。他信了,但假若是眼泪也可以事先练习的话,男子当然也不反对这“预演”。
“我信你了,你照到去办,我自然来收场。”男人用他那男绅士的气概说。
“你一定要来!不来我可不好下台!你先到那木材堆下等候,不要声张,不要使另外人知道,听我哭着喊救人时你就来。”
“到那时我一定就来,你见我要打他杀他,先是哭,不要理。我要生气到俨然出命案的架势,到后我把他威风一杀,你再哭哭啼啼告我怎样怎样,看他当真怎样。”
“我就说,这人要我脱衣服裤子!不,我说他强迫我作那个坏事,他要我陪他到这种地方睡,他要我随同他跑,他要我……”
“若是他不曾说同你逃走,你可不能说!”
“是的!他不说的我也不说,说的我就说,不过万一他一句话不说呢?”
“不会的,这人口不是哑子。那有一个想转人妻的念头的男子是蠢人。他见你不肯,必定找出许多话来引诱你。他说的必比我所想象的多。这是个坏人,你不要以为他长得好看话又说的好听就当真……”
“怎么啦?我是这样人吗?”
“你是我信得过的,因为这也是我们两人的利益。我并不是为我自私自利打算的。为国家,似乎也非惩罚一下这年青的起坏心的浪子不可。不过我告你,要小心。照到我办法,那就既不上当又能够得钱,得了钱,我帮你买你欢喜的衣料,你不是说过要几件体面衣服出客吗?”
“我要那红色的,可不要绛的。”
“是!就买红色的!可是你记得到你的话么?”
“记得到,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再念一遍!”
“我不念。”
“记不到。”这是故意说,因为男子太把自己看蠢了。
男子却因了这答话生挺,就说:“记不到,那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又不是我要钱用。”
“那你难道以为我是来当开眼忘八的人吗?”
“你是正派人,有身分的人,谁不知道呢?这事总是我要去做的!”
“婊子,你这话就该打。你当真若是偷了人,你看老子要你性命不要!”
“我偷人,是我要去做的吗?是我想磕钱吗?我是婊子,你呢?”
“我是忘八,活忘八,看忘八打死你。”于是,男子咬牙啮齿的走到女人身边来,一手捞着了女人的短发,就往后奔,女人于是跌倒到地上。
大的有力的巴掌在两边脸上各一下,腰部又一脚,女人就仿佛被训练模样就哭了。这真是预演流泪这一幕情形,可有这眼泪去了那么多,还是预演!
“我让你打死,我让你打死,我不一定要活在这世界上!”女人在地下滚,带哭说。
“你自己去死,我倦了。”男子说时已放下女手,两手拍灰,站到房中冷笑。
“你把我打死好了,你还可以讨一个年青的好看的为你找钱!”
男子不作声,只冷笑。
“怎么又不打了呢?你打呀!你踢呀!”
男子还是笑。心中是有点悔了,但照理作丈夫的是绅士,就有绅士的身分,所以不像那类塌葺男子的采用认错办法。……女人哭倦了,说倦了,坐到地下想着了心事。她笑了。她不要男人劝她,自己站起身来弹弹灰,理一理头发。
两人各据客厅的一角,仿佛已经议了和。
外面听到有人打门,男人走出去,从门缝望了一望,又即刻走回到女人身边来。他和气了,和气的问女人,愿不愿意作先所约定下来的事。
女人说:“愿。”
“他已经来了,这戏只好在家里演了。”
女人听到说那个人已来,心一紧。男子说是只好在家里扮演这戏了,女人笑。女人笑,就算承认丈夫的体面提议了。
“你去开门,我从后门出去好了。”
“你……”
“我非走不可了!我到一点钟以后就来,在一点钟以内这戏得扮好,情节一拉长,我来的就不是时候了。”
外面门又在拍了。
“还是我呼喊救人,你再来!”
“就是这样好,你不喊,我就不来。”
“那好极了,你走吧。”
他们接吻,仿佛用接吻作保障,两人把保障得到,分了手,女子走到外边去开门,男子消灭到厨房的角门边,不见了。
女人把来客让进客厅,又由客厅让进房。
客是年青人,听到主人不在家,兴致非常好,胆也非常大。一个年青人照例是以为得来的方便是运气的。
女人同来客在一块坐下,来客的行为恰如主人所预料。时间慢慢过去,客也慢慢的把行为变了。可是女人似乎忘记喊救命了,她居然让这客人得到所欲得一切,她作了一件自己也觉得意外的事。她用了俨然报仇的心情,尽年青客人在身上撒野一些时间了。
客人出了门,在巷口便碰到了主人。
主人茫然了,客却红了脸。然而两个好朋友在这时节话自然应说的,于是客人先开口。
“哈,我等了你老哥一点钟,还不来,陪嫂子坐了很久……”
“是吗,对不起,对不起,再坐坐吧。”
客人望望表,说:“时间来不及了,明天再来。”
“不是特意来有点事商量吗?”
“事是小事,明天我们在公园里见好了。”
“什么时候?”
“下午七点吧。”
“好好,七点一定去。”
客人把同女主人约下的时间匆忙中又同男主人约下,也来不及反省,却匆匆走了。
主人回到家,见到太太睡在床上,装已经睡眠,那一对枕头却放到床正中腰下,忽然悟到了什么,走到太太身边,生着大的气,大喝了一声旋即扑到太太身上去。
……
害得第二天客人在公园中等到九点,还不忍离开公园。这天真烂漫的人,还以为朋友夫妇之中必有一个人害了大病,所以不能如约到公园。
第三天,他就跑去看这一对贤主人,才知道两人都因为一种来得怪的病到医院上药换绷带去了。
本篇发表于1928年9月28日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34号。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