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谜呢,那大多数是为小女孩预备的游戏,这是在训练那些小小头脑,以目中所习见的一切的物件用些韵语说出来,男小子是不大相宜于这事情的。
男小孩子是来此缠腰,打斤斗,做虾蟒④吃水,裁天树,做老虎伸腰,同到各对各的打平和架。选出了对子,在大坪坝内,当到公证人来比武,那是这里男小子的唯一的事业,从这训练中,养成了强悍的精神以外还给了老年人以愉快,长毛即不会再现于此时代,同长毛样的来去无常的边苗还多,武艺是村中人人所必需,也很明显了啊。
如今是初夏,这晚会,自然是比天气还冷雨又很多的春天为要热闹了许多!
这里毛弟家的癫子大哥是一个重要人物,那是不问可知的。癫子到这种场上,曾用他的一串山歌制伏许多年青人,博得大家的欢喜。他又在男孩比武上面立了许多条规则,当他为一个公证人时总能按到规则办,这尤显出他那首领的本事。他常常花费三天四天功夫用泥去搏一个张飞武松之类的英雄像,拿来给那以小敌大竟能出奇制胜的孩子。这一来,癫子在这一群人中间,“代狗王”是不做也不成了。把老人除开,看谁是这里孩子们的真真信服拥戴的领袖,只有癫子配!只要间上一天癫子不到猫猫山,大家便忽然会觉得冷淡起来了。癫子自己对于这地方,所感到的趣味当然也极深。
自从癫子失踪一连达五天以上,到最近,又明知道附近一二十里村集并无一处在唱木头傀儡戏,大家到此时,上年纪一点的人物便把这事长期来讨论,据公意,危险真是不可免的事了。倘若是,那一个人能从别一地方证实癫子是已经死亡,则此后猫猫山的晚上集会真要不知怎样的寂寞!大家为了怀想这“代狗王”的下落,便把到普通集会程序全给混乱了,唱歌的大家缺少了声音,打架的失去了劲帮,癫子这样的一去无踪真是给了大坳儿童以莫大损失。
上两天,许多儿童因了癫子无消息,就不再去猫猫山,其中那个住在寨西小万万,就有分。昨天晚上却是万万同到毛弟两人都不曾在场,癫子消息就不曾露出。如今可为万万到猫猫山把这新闻传遍了。大家高兴是自然的事。大家断定不出一两天,癫子总就又会现身出来了。
当毛弟为他娘扯着鸡脚把那花鸡杀死后,一口气就跑到猫猫山去告众人喜信。
“毛弟哎,毛弟哎,你家癫子有人见到了!”
毛弟没有到,别人见到毛弟就是那么大声高兴嚷,万万却先毛弟到了场,众人不待毛弟告,已先得到信息了。
毛弟走到坪中去,一众小孩子是就像一群蜂子围拢来。毛弟又把今天到峒中去的情形,告给大众听。大众手拉着手围到毛弟跳团团,互相纵声笑,庆祝大王的生存无恙,孩子们中有些欢喜得到坪里随意乱打滚,如同一匹才到郊野见了青草的小马。毛弟恐怕癫子会正当此时转家,就不贪玩先走了。
场里其他大小老少众人讨论了癫子一阵过后大众便开始来玩着各样旧有的游戏,这里万万便把昨天上老虎峒去听到癫子躲在峒中所唱的歌及复唱给大众听。照例是用拍掌报答这唱歌的人。一众全鼓掌,万万今天可就得到一些例外光荣了。
“万万我妹子,你是生得白又白。”
万万听到有人在谑他,忙回头,回头却不明话语的来源,又不好单提某人出面来算账,只作不曾听到这丑话,仍然唱他那新歌。
“万万,你看谁个生得黑点谁就是你哥!”
万万不再回头也就听出这是顶憋赖的傩巴声音了。故作还不注意的万万,并不停止他歌喉,一面唱,一面斜斜走过去,刚刚走到傩巴身边时,猛伸手来扳着傩巴的肩只一掼,闪不知脚还是那么一拐,傩巴就拉斜跌倒,大众哄然笑。
傩巴爬起便扑到万万身上,想打猛不知,但精伶便捷的万万,只一让,加上是一掌,傩巴便又给人放倒到土坪上了。
傩巴可不爬起了,只在地下蓄力想乘势骤抱万万的脚杆。
“起来吧,起来吧,看这个!”一个退伍副爷大叔从他皮兜子内夹取一个银角子,高高举起给傩巴助威,傩巴像一匹狮子,一起身就缠着万万的腰身。
“黑小鬼,你跟老子远去吧。”万万身一摆,傩巴登不住,弹出几步以外卧下了。
“爬起再来呀!看这里。是袁世凯呀!”袁世凯也罢,鲁智深也罢,今天的傩巴,成了被孙大圣痛殴的猪八戒,坐在地上只是哼,说是承认输。真是三百斤野猪,只是一张嘴,傩巴在万万面前除了嘴毒以外没有法宝可亮了。
大叔把那角子丢到半空去,又用手捉着:“好兄弟,这应归万万——谁来同我们武士再比拼一番吧。”
“慢一点,我也有分的!”不知是谁在土堆上故意来捣乱,始终又不见人下。
“来就来,不然我可要去吃夜饭去了。”因此才知万万原是空肚子来专门告众人的癫子消息的。
“慢一点,不忙!”但是仍然不见下。
不久,一个经纪家的长年唱起橹歌来,天是全黑了。在一些星子拥护业已打斜的上弦月的夜景中,大家俨然如同坐在一只大麻阳乌篷船上顺水下流的欢乐,小孩子们帮同吆喝打号子,橹歌唱到洞庭湖时钩子样的月已下沉了。
注:橹歌多从洪江或麻阳唱起,中夹以“吆和嚇”“咦来和嚇”像橹摇动声音,照例是可以唱到汉阳汉口的,一面叙途中风景,一面把地名滩名指出,凡是辰河橹歌调子大体是一样,惟叙述式少有不同耳。
五
虽然说,癫子本身是有了下落,证明了他是还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面,但是不是在明天后天就便可以如所预料的归来?这无从估定。因此这癫子,依旧远远的走去,是不是可能的?在这事上毛弟的娘也是仍然全无把握的。土地得了一只鸡,也正如同供奉母鸡一只于本地乡约一个样:上年纪的神,并不与那上年纪的人能干多少,就是有力量,凡事也都不大肯负责来做的。天若欲把这癫子赶到另一个地方去,未必就能由这老头子行使权势为把这癫子赶回!
但是癫子当真可就在这时节转到家中了。
癫子睡处是在大门楼上头,因为这里比起全家都清静,他欢喜。又不借用梯,又不借用凳,癫子上下全是倚赖门柱旁边那木钉。当他归来时,村子里没一人见,到了家以后,也不上灶房,也不到娘房里去望望,他只悄悄的,鬼灵精似的,不惊动一切,便就爬上自己门楼上头睡下了。
当到癫子爬他门柱时,毛弟同到他娘正在灶房煮那鸡。毛弟家那只横强恶霸花公鸡,如今已在锅子中央为那柴火煮出油来了。鸡是白水煮,锅上有个盖,水沸了,就只见从锅盖边,不断绝的出白气,一些香,在那热气蒸腾中,就随便发挥钻进毛弟鼻子孔。
毛弟的娘是坐在那烧火矮凳上,支颐思索一件事,打量到癫子躲藏峒中数日的原故,面部同上身,为那灶口火光映得通红的。毛弟满灶房打转,灶头一盏清油灯,便把毛弟影子变成忽短忽长移到四面墙上去。
“娘,七顺长工带了我们的狗去到新场找癫子,要几时才回?”
娘不答。
“我想那东西,莫又到他丈人老那里去喝酒,醉倒了。”
娘仍不作声。
“娘,我想我们应当带一个信到新场去才对的,不然癫子回来了以后,恐怕七顺还不知道尽在新场到处托人白打听!”
娘屈指算各处赶场期,新场是初八,后天本村子里当有人过新场去卖麻,就说明天托万万家爹报七顺一个信也成。
毛弟没话可说了,就只守到锅边闻鸡的香味,毛弟对于锅中的鸡只放心不下,从落锅到此时甩开锅盖瞧看总不止五次。毛弟意思是非到鸡肉上桌他用手去攫取膊腿那时不算完成他的敌忾心!
“娘,甩开锅盖看看吧,恐怕汤会快已干了哩。”
是第七次的提议。明知道汤是刚加过不久,但毛弟愿意眼睛不映望到那仇敌受白水的熬煮,若是鸡这时还懂得痛苦,他会更满意!
娘是说,不会的,水蛮多。但娘明白毛弟的心思,顺水划,就又在结尾说“你就甩开锅盖看看吧。”
这没毛鸡浸在锅内汤中受煎受熬的模样,毛弟看不厌。凡是恶人作恶多端以后会到地狱去,毛弟以为这鸡也正是下地狱的。
当到毛弟用两只手把那木锅盖举起时节,一股大气往上冲,锅盖边旁蒸起汽水像出汗的七顺的脸部一样,锅中鸡是好久好久才能见到的。浸了鸡身一半的白汤,还是沸腾着。鸡是平平爬伏到锅中,脚杆直杪杪的真像在泅水!
“娘,你瞧,这光棍直到身子煮烂还昂起个头!”毛弟随即借了铁铲作武器,去用力按那鸡的头。
“莫把它颈项摘断,要昂就让它昂吧。”
“我看不惯那样子。”
“看不惯,又盖上吧。”
听娘的吩咐,两手又把锅盖盖上了。但未盖以前,毛弟可先把鸡身弄成翻天睡,让火熬它的背同那骄傲的脑袋。
这边鸡煮熟时那边癫子已经打鼾了。
毛弟为娘提酒壶,打一个火把照路,娘一手拿装鸡的木盘,一手拿香纸,跟到火把走。当这娘儿两人到门外小山神土地庙去烧香纸,将出大门时,毛弟耳朵尖,听出门楼上头鼾声了。
“娘,癫子回来了!”
娘便把手中东西放去,走到门楼口去喊。
“癫子,癫子,是你不是?”
“是的。”等了一会又说,“娘,是我。”
声音略略有点哑,但这是癫子声音,一点不会错。
癫子听到娘叫唤以后,于是把一个头从楼口伸出。毛弟高高举起火把照癫子,癫子眼睛闭了又挣开,显然是初醒,给火眩曜着了。癫子见了娘还笑。
“娘,出门去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瞧你这人,一去家就四五天,我那里不托人找寻!你急坏我了。……”
这妇人,一面絮絮叨叨用着高兴口吻抱怨着癫子,一面望到癫子笑。
癫子是全变了。头发像很乱,瘦了些,但此时的毛弟的娘可不注意到这些上面。
“你下来吃一点东西吧,我们先去为你谢土地,感谢这老伯伯为了寻你不知走了多少路!你不来,还得让我抱怨他不济事啦。”
毛弟同到娘在土地庙前烧完纸,作了三个揖,把酒奠了后,不问老年缺齿的土地公公嚼完不嚼完,拿了鸡就转家了。
娘听到楼上还有声息知道癫子尚留在上面,“癫子,下来一会儿吧,我同你说话,这里有鸡同鸡汤,饿了可以泡一碗阴米⑤。”
那个乱发蓬蓬的头又从楼上出现了,他说他并不曾饿。到这次,娘可注意到癫子那憔悴的脸了。
“你瞧你样子全都变了。我晌晚还才听到毛说你是在老虎峒住的。他又听到西寨那万万告把他,还到峒里把你留下的水罐拿回。你要到那里去住,又不早告我一声,害得我着急,你瞧娘不也是瘦了许多么?”
娘用手摩自己的脸时,娘眼中的泪,有两点,沿到鼻沟流到手背了。
癫子见到娘样子,总是不做声。
“你要睡觉么?那就让你睡。你要不要一点水?要毛为你取两个地萝卜好吗?”
“都不要。”
“那就好好睡,不要尽胡思乱想,毛,我们进去吧。”
娘去了,癫子的蓬乱着发的头还在楼口边,娘嘱咐,莫要尽胡思乱想,这时的癫子,谁知道他想的是些什么事?但在癫子心中常常就是像他这时头发那么乱杂无章次,要好好的睡,办得到?然而像一匹各处逃奔长久失眠的狼样的毛弟家癫子大哥,终于不久就为疲倦攻击仍然倒在自己铺上了。
第二天,天还刚亮不久娘就起来跑到楼下去探看癫子,听到上面鼾声还很大,就不惊动他,且不即放埘内的鸡出,怕是鸡在院子中打架,吵了这正做好梦的癫子。
这做娘的老早到各处去做她主妇的事务,一面想着癫子昨夜的脸相,为了一些忧喜情绪牵来扯去做事也不成,到最后,就不得不跑到酒坛子边喝一杯酒了。
六
显然是,癫子比起先前半月以来憔悴许多了。本来就是略带苍白痨病样的癫子的脸,如今毛弟的娘觉来是已更瘦更长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为把昨夜敬过土地菩萨煮熟的鸡切碎了,蒸在饭上给癫子作早饭菜。
到吃早饭时,娘看癫子不言不语的样子,心总是不安。饭吃了一碗。娘顺手方便,为癫子装第二碗,癫子把娘装就的饭赶了一半到饭箩里去。
娘奇诧了。在往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怎么?是菜不好还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点菜。”
虽说是多吃一点菜,吃了两个鸡翅膊,同一个鸡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后,癫子皱了眉,把视线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点上面。娘疑惑是癫子多少身上总有一点小毛病,不舒服,才为此异样沉闷。
“多吃一点呀,”娘像逼毛弟吃出汗药一样,又在碗中捡出一片鸡胸脯肉掷到癫子的面前。
劝也不能吃,终于把那鸡肉又掷回。
“你瞧你去了这几天,人是瘦多了。”
听娘说是人瘦许多了,癫子才记起他那衣扣上面悬垂的铜铗,觉悟似的开始摸出那面小圆镜子挟扯嘴边的胡须,且对到镜子作惨笑。
娘见这样子,眼泪含到眶子里去吃那未下咽的半碗饭。娘竟不敢再来详细看癫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癫子或再说出一句话,自己就会忍不住要大哭了。
饭吃完了时,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癫子跟到进灶房,看娘洗碗盏,旋就坐到那张烧火凳上去。
一旁用丝瓜瓤擦碗一旁眼泪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还没洗完一个碗。癫子只是对着他那一面小小镜子反复看,从镜子里似乎还能看见一些别的东西的样子。
“癫子,我问你——”娘的眼泪这时已经不能够再忍,终于扯了挽在肘上的宽大袖子在揩了。
癫子先是口中还在嘘嘘打着哨,见娘问他就把嘴闭上,鼓气让嘴成圆球。
“你这几天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告给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难道只在峒内住这几天吗?”
“是的。”
“怎么你就这样瘦了?”
癫子可不再做声。
娘又说:“是不是都不曾睡觉?”
“睡了的。”
睡了的,还这样消瘦,那只有病了。但当娘问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时,这癫子又总说并不曾生什么病。
毛弟的娘自觉自从毛弟的爹死以后,十年来,顶伤心的要算这个时候了。眼看到这癫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颓丧到不成样子,问他却又说不出怎样,最明显的是在这癫子的心中,此时又正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波涛,世界上各样的神都无从求助。怎么办?这老娘子心想十年劳苦的担子,压到脊梁上头并不会把脊梁压弯,但关于癫子,最近给她的忧愁,可真有点无从招架了。
一向癫子虽然癫,但在那浑沌心中,包含着的像是只有独得的快活,没有一点人世秋天模样的忧郁,毛弟的娘为这癫子的不幸,也就觉很少。到这时,她不但看出她过去的许多的委屈,而且那未来,可怕的,绝望的,老来的生活,在这妇人脑中不断的开拓延展了。她似乎见到在她死去以后别人对癫子的虐待逼癫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见癫子为人把他赶出这家中。又似乎见毛弟也因了癫子被人打。又似乎乡约因了知事老爷下乡的原故,到猫猫山宣告,要用力把癫子关到一个地方去,免吓了亲兵。又似乎……天气略变了,先是动了一阵风,屋前屋后的竹子,被风吹得像是一个人在用力摇。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门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阵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着才从癫子身上脱下洗浣过的白小褂,悲戚的摇着头:就是那用花格子布作首巾包着杂白头发的头,叹着从不曾如此深沉叹过的气。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烧夜火时见到癫子有了笑容以后泪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
①飞跟头,斤斗。
②顶毛,小孩脑顶头发。
③独行食,独行市。独吞。
④虾蟒,蛤蟆,即青蛙。
⑤阴米,炒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