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为什么少说话又不写信?我可以告你,口是拿来接吻的,不是说话的。手呢?本来是拿来抱人的,臂膊才是那么长,那么白。(没有人抱时,才写字。如今的手它只愿意常常搂到你的腰,懒于写字了。)说懒,就不写,姐,你让它休息吧。名你知道的(吻纸又是三十次)。
又,在我日记上,我写着:“我当真是没有话……我此时将我的心,——这是一颗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汉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给你瞧吧。”这很可笑。我剖心,怎么剖法?剖也剖不清白,还是留待见面亲嘴吧。
信写了,就去寄。我佩服一些人,一动笔就是十张纸。我是总像悭吝信笺似的写一张纸还要留上一半空白的。今天恐她又嫌少,字就特别写得大;结果是居然得了两张半。在那半张上,我又画了一个生翅膀的神的像。一眼看去已像很多了。装进信封时,是颇厚,天呵,我什么时候也会在信上写一千句以上的闲话废话?或者这也是身体坏的原故,或者这属于天才,无写信天才,以后纵成小胖子,也不成。
说是在纸上亲嘴一百次,是瞎话。至于以后又是三十次,更瞎话了。我没有这些闲功夫,用到这无补实际的事情上。只是据人说,这项事,有人当真做过的,但我不。我能在六姐嘴上,或者颊边,或者头发脚,颈部,吻一千次,——再不然,吻一次,延长到一点两点钟,也可以。要我对一张纸亲嘴一百次,这傻劲,没有的。
我说凡是我不作的我不说,我如今,在信上,却说吻纸一百三十次,让这笑话给六姐一个愉快吧。
……把手横过去,就像捆一把竹子,手是束腰肢的藤。
唉,镇天我是就只能想这些事情的!
八
昨天的信收到了,有回信,其中一段我不懂。
“好弟弟,答应我做诗怎么不见?”
我是什么时答应了这一笔债?让我记一下。翻昨天的日记才想到是电话中随意说过来。我会做什么诗呢?我除了亲嘴,别的全不会。要我在文字上来浥注亲嘴的热情,是办不到的事。但是要,不写可不行,就写吧。
因天雨而想及六姐眼中的泪雨,就写无题诗:
也不要刮风,也不要响雷,
无端而落的是你眼中的雨。
唉,又不是润花,又不是润草。
唉,又不是润花,又不是润草,
——不断的绵绵的为谁?
我是为雨水淋透了的人,
愿休息于你的晴天模样蔚蓝眼光下。
莫使脸儿尽长憔悴。
莫使脸儿尽长憔悴,
你给一点温和的风同微暖的太阳吧!
为尽她猜想,不写别的一个字。但当要发时,怕她见了又会生气的,在尾后,说道:
说要诗,诗来了。只你当是诗吧。若还不满意,待命题。做秀才的人这样苦是免不了的。同纸附上“点心”一包。
“发信是八点以前,则十二点以前准收到,”这是姐的经验话,因此冒雨走到巷口邮筒去投信。
电话来了,是两点钟。
“你诗见到了,好。”
“好?不说笑话!只要你以后——”
“不,我懂你的意思的。我以后决不再哭了。不过接到这信时,又要……”
“我替你着急,你那眼睛也会干,变瞎子。”
“若是变瞎子,倒好。”
“喂,我问你,怎么不回我一首诗?”
“回,怎么回?”
“难道你还不会么?”
“且呆会儿吧。”
“我就呆等。”
当真我是呆等的。四点半以前发信九点便可到,奇怪,时间到今天,便很慢!
到九点,自己走到柜上去看看,在那大钟上头见到三封信,有六姐的蓝信封儿在。我像得了宝。
信太简单了。我将发气,难道就只准人对我发气么?
信是;——
没有诗,只有一些吻,从纸上寄来。乖乖,这信到时大概快要到你上床的时候了,好好的睡觉,让梦中我们在一块儿吧。
你的姐六六
实在我却不能睡,新的嗜好是你到无可救药的。除非这时有一个柔软嘴贴到唇颊边休息!
也许再过一阵要不同一点吧。也许再过一阵更要难受,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寂寞。先前是孤家寡人惯了的,也不觉其不可奈。如今却全变。唉,或者这就是叫做恋爱的味儿。
不能睡,明天又不能过去,仍然来在灯下头写信,好在明早发。
姐:得到你的信,只两整句话,我要发气了。为什么,答应我的诗,又不见来?我是真要发气了。这气的大,是你想不到的,若是你在这儿,我要抱死你。人家因为你,近来竟总不能睡。你说这时是我睡的时候了,是的,睡是睡,可是只卧到床上,闭了眼睛尽想你而已。
这时有一千句话想写,要写可不能写出十句。或者,我对于我心上的蕴蓄,自己也不大明白,这一千的数目是确有,但不是说话,是……你猜吧,是什么。
我悭吝,不想在信笺上寄你的点心了,好留在梦中……把亲嘴当点心,是精致的充饥的东西。但为什么分派给我的,总是“过午”,“消夜”就办不到?我怕想。这时节,能说不是正有一个人在六姐身边消夜么?
我尽想着,一个裸着体的妇人的身子,横陈于床上,这床,本不是我的。床边还有一个人,也还裸着体。且这人,不久,就亵渎的压在那人身上了。她作他的床,他作她的被。不久,她们成一个人了,嘴是一把锁,还有一把更精巧的锁,在下体。
什么时候让这妇人在我的拥抱下也是一整夜!我想我有那一天,我会死在那柔软的身体上。
十一点了,我还是不能睡。这个时候不是有许多许多的人在……?我应当再寄一张给六姐的信。
姐:此时是十一点了,不能睡,天知道,我是在此时应做一些什么事!我想到的事,只使我脾气更坏。我要消夜。我有一天到疯时,我的疯的原因,请神给我作证,就是为这消夜的事!我无从制止在我的深处引起的诱惑。我且自始至终辨不出这诱惑是不应当任其在心上自行滋蔓!
到如今,为了手的委屈,嘴的委屈,一切力的委屈,我成了一个失眠人。这医治法子,只有你知道。
我不怕你笑,我说我不能忍耐了。我愿把一些痛苦担负来换一刻钟的欢娱,不怕一切。
教我怎么办?你应当负一点责。让我做你丈夫一夜吧。别人做了你的床畔人,已快十年了,你的弟,只愿十分钟,也够数!
十二点了,我还是不能睡。
九
“一人来,不怕么?”
问六姐,六姐低头笑,不做声。这个妇人脸部成了桃色了。
比这里有老虎还可怕似的是要六姐一人来此。在过去,任怎样也非同大姐来总只不放心。其实,来了,我能吃人么?
类乎吃,六姐倒不怕。六姐耽心只是适于此时会有另一个人来。然而当真按照我们的计划,在进房以后,把门反锁上,有谁还来扭锁么?
“把伞放了!”我说,“请坐,放下伞!”
于是才把阳伞放到椅子旁。
“啊,今天……”我想我会要疯一小时。
六姐只是不作声。今天一个人敢来,至少在出门以前,就备了些胆战心惊的结果!这时忸忸怩怩不说一句话,心是大约在开始一种异样的跳了。
“弟你给我一杯水,渴极了。”
就给一杯水,六姐全喝了,神略定。
“你要我来做什么?”
“这你不知道?”我反问,她只笑。
六姐当真不知道?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妇人,给人赴约会,对于约会的意义,是不知道?六姐所知道的恐怕还不止此的,我相信。一来就脸红,这是心中早有了成竹。我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还能用得着鬼计?但我将怎么来开端?在谈话以前,我在一个人顾自反省起来了。我想:今天,我要做一些傻事了,我要在一个人身上来做一种我数年来所梦着的事情了,——我心在跳,身子略略的发抖,走过六姐坐处去,六姐也似乎预料到有这一着,把一个头推到我的肩旁来,我们开始来作一个长而静默的接吻。
分开了,自然的,慢慢的,我们头已分开互相望着脸儿了,都摇头。
“我如今才明白爱,”我不说完却已呜咽了。
这眼泪,给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六姐的舌子为舔干净了,六姐眼中也有泪。
“你往天怕来就是怕这样贪馋的亲嘴?”
“我怕你吗——我只恐给一人知道:除了他,你要我每天来都行。”
每天来,我没有这大胆的希望,但是这时不是梦,人在我身边,六姐归我所有了。
“我前几天为你写个信,信又不敢发,还说,请你让我做你一天的丈夫!如今,我是算得当真做了你的……”
“我何尝不愿同你在一块,只是我是个懦人,我害怕。”
“这时还有什么害怕?”
“都是你坏!”
先是为巴掌所打,后又为一个软的湿的嘴唇偎拢来,六姐是在恩威并用的。我新的生一种野心,我想我应再给六姐做点事,请六姐到寝室去。
“到那边去做什么?”
我脸发烧了,不好意思说。呆一会。
“我很倦,想睡,”我轻轻的说,“我们可以睡到谈。”
我哈欠,当真疲倦攻击我的全身了,睡下是正好。然而这时陪到六姐睡,两个人,会安静么?
六姐怯,也许是有意的怯,说,“你可以去睡。”
我一人睡怎么成。我知道,我应采用一点一个男子此时所有的本能,稍为强制下六姐。
“为什么事定要我?”
“你来了,就明白,为什么又定要强我说原故?”
六姐叹了一口气,怯怯的,让一只手给我拉到床边了。
这时我已成了老虎了,使六姐心跳,是不免。但一个曾被老虎吃过的人在一个没有吃过人的虎面前,也不会怎样怕得很,这我却看得出的。
我还不知怎样的吃法,我们如同当到大姐见着的时节,那么的横睡,虽是并在一块我却不敢搂抱她。并且我拘执,这情形,于我终是太觉生疏了。
在一种扰动以后,会有一个长时间平静,就是在以前,也是如此的。我们为了明知不可免的波涛要来人却异常安静了。六姐不说话,我也无可说的事。我们各自躺下来,如无其事一样休息着。我心也不如任何一册故事上所说,一个恋人当初期同到他的情人幽会时节的不安,我且思极力制止自己的暴乱在可能忍受范围以内我没有敢去接触六姐的身体任何一部分。
我想:“这是试验我的一个好机会。”
不过,我要这机会来试验我准什么账?忍耐下去,我的胜利难道是我在将来可以追悔的事么?我不在此时来把我的薇奴丝裸体的像全展览于我的面前,我不是一个真的傻子么?
“我的神,这里没有人,你可以裸体!”我在吟起诗来了。
我在吟起诗来了,六姐见到我起了变化,坐起来。我用手去拉,于是又倒下,但六姐已用手蒙了脸。
“你让了我吧,弟弟,这不是好事。”
“没有比这事在我俩生活中为更好了。”
“我们相爱就有了,何必定要……”
“让我们联成一体来发现我们的天国。”
六姐蒙了脸,尽我为解衣扣同裙带。
……
“姐,你给了我人生的知识了。”
“胆小的人,二十八岁还来做人的情妇……”
我们都哭了。我们不久又都睡去了。
醒来两人身上全是汗。
……
这老虎第一次吃人,算是吃过了,但到夜里独自在床上来反嚼日里经验时,却恣肆的哭了一点钟,到哭倦,就睡了。
十
在这世界,无数的,是早上,是晚上,是不拘何时,在一块儿亲热得同一坨饧一样的伴侣的中间,其中有个人,在他情感厌倦时,把太太推开,说,“去到别处去,找一个情人亲嘴吧,”六姐就是这样跌到我的臂圈里来了。
孤僻腼腆的我,直到一个女人落在怀抱中以后,才证明自己也并不是一个终究就不配做那有着嫩白的脸儿,适于搂抱的腰身;善于害羞的眼睛,反复接吻不厌的嘴唇的妇女的情人!亲嘴的事于我起初本来是如何陌生,然而从这生疏动作中——类乎一个厨子缝补袜子的生疏动作中,就曾给了六姐更大的欢喜。并且,于这些事情上头,我不能不承认我那天才的存在,先是许多行为六姐是我的保姆,不久我就在一些给六姐兴奋醉麻的事上,显出我俨若是个经过半打女子训练过的男子了。在学生时代六姐对于这学生,是异样高兴,但当六姐发现我这天才时,她竟简直为一些新的不曾经的热情所融化。我只对我这本能抱憾,我心想,倘若是,我们的友谊,在三年四年以前就已进步到这样,也许施展这天才的机会还要多!如今,过去的已成为凄凉的寂寞的过去了,我也不敢再去想,未来的,那还是未来,准热闹呢。
因为这半个月太热闹,嘴唇在六姐身上某部分作工,手也在作工,还有其他五官百骸全不能安定,不在六姐身边时,脑又来思想六姐。六姐因为天气热,怕是病会忽然生,为关心我的健康,约定暂时且休息,隔得远一点,到七夕,大家再相见。今天还只是初二。目下我的口,我的手,我的……,又不得不暂时赋闲了。孤单惯了的人,索性孤单下去,这是可耐的。譬如没有吃过冰的人,虽然听说冰比凉水好,但他决不会在得冰吃以前有瘾,热极时,凉茶凉水仍然是可以解渴。但吃过一回,要戒绝,就比戒烟戒酒还要难于断根了。我顶同情于一个人的话,这话说在他的一种日记上,说是“一个人顶容易上瘾的嗜好,怕没有再比同恋人亲嘴的事情为坏了!吸大烟,喝酒,打吗啡针,都不会如此易于成癖。只要一个年青妇人的嘴唇,有一次在你粗糙的略有短短青胡子的边嘴贴了一秒钟,你就永远只会在这一件事上思索那味道去了。”我是只思索六姐那嘴唇的味道么?我还能思索别的许多的事情。在六姐给我的印象中,我是可以咀嚼出为六姐将温柔浸透了的甜味的。这一来,教我怎么办?
为六姐写信。只是一句话,信是那样的:
姐:昨天定的约,我可办不到。
没有回信,三点钟来电话了。
“得你的信了,我明白你急。”
“你明白我你就来,或者我——”
“不,好弟弟,不要这样吧。你应当休息一下才是事。天气太热了。你瞧你身子多坏。你不听我话,好好的,坐在家中睡,又胡思乱想,我是不高兴的。”
“我想为了你高兴,我只有同你在一块。”
“那不成。”
“那不成,我要闷死了。”
“何苦?”
从电话中,昕出六姐是有转心模样了,我又加了一点儿什么。
“姐,你不来,我就一个人要哭。”
“难道就要我终日在你身边么?”
“这于你是办得到的好事,你就办,不然,我也不敢怨你,但我自己有权利摧残我自己。”
“天哟!你真——我来,我来,明天来,好不好?”
“那今天我怎么过?”
“啐!你又不是我的老子——下午六点钟来吧。”
“好极了。我不是你的老子,你却是我的冤家。你不来,我就……”
“懒同你说了。”
六姐把机挂上了。今天才初二,我们是约定初七才见,因为怕不能守约,还在当时发了一个小小牙痛咒,然而破例的是我们两个人,要应咒,应当是她疼上牙我疼下牙的。但只要是眼前有六姐在身边,在将来,就让我一个人来受这牙痛的天罚,又有什么要紧?倘若是,我们的聚合,是用寿命或者别的可以打兑得来时,就是损失未来一年幸福兑换目下一天偎傍我也情愿的。
简直是用要挟法子样六姐哄来,答应后,我忘了天气的酷热。到市场去为六姐买她爱吃的橘子。把买回的橘子放在冰上头,好让六姐来时吃那冰橘子,我又吃那吃过冰橘子的六姐的嘴唇。
没有钟也没有表的我,把我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时间的脚步。我算到这时六姐是在做些什么事,又算到在洗脸,又算到在……又算到在……院子中有了我所熟习的脚步,六姐在我还没有算到上车子的时节已到我的房中了。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发了呆。
“一个人在做什么事?”
“我在等你,在计算你的打扮收拾的时间,不期望你这好姐姐就来了。”
显然是六姐也不怕牙痛,才不到五点钟就来了,到这里时我知道我应做的事,我发了一种瘾,姐的伞还拿在手上,我就缠着姐的腰身了。
“嗐!你是这样怎么得了?”
我不必对这话答复。这话又不是问我,又不是同我商量什么事,又不是厌烦我而说的。我能看得出的是六姐,因我有形无形的友谊的重量压到挣扎不能的情境里,正如同我屈服于她那温柔管束下一样:我们互相成了囚犯也成了财主,我们都没有自己存在了。
……
天夜下来了。在平常也有天夜时,不过在我全生活的过去每一个天夜都不同今天的薄暮。
我不爱看这灰色的天空。我更不是为了欢喜看在这灰色天空里像一块黑绒抛来抛去的蝙蝠的飞翔。我陪六姐坐在这小院子中,是要等星子。星子出来时;让在银河旁的牵牛织女星看到我们的亲嘴,作为报它往年七夕夜里对我示威的仇。再过几日的七夕,我们同星子是只有各行各的事,关于示威应当二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