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所谓“军民联欢大会”的一日,公园中正挤满了人。且听闻上台的除了要人说他的战绩与杀共产党的手段外,还有名人的演说;大致这演说还可补充要人的意见,有烟火,有戏,最难得的是女大学生表演各式舞蹈音乐的兴趣,大致是于衣衫排场全先预备得入神出化,是博要人名人抚掌不已的。
我奇怪,女人这东西,是为这些事而生的理由。一个女子大学的学生,她的趣味恰巧立在给人欢喜的种种事上,这习惯的支配不能不说是非常巧妙的。大家欢喜看女人打扮得怪,她们就毫不迟疑去作。大家欢喜女人像别的玩意儿到台上跳跳唱唱,她们就十分兴致去跳呀唱呀的表演。而且在此情形中,每一个女人都不忘记把欲望维持到被人夸奖一事上,于是凡属女人都能在行为中卖着十二分的气力,从喝彩声中取到一些荣耀。若说女人不是怪东西,至少我以为女人是好玩东西,从前男人欢喜女人裹脚,于是有小脚。如今则男人欢喜女人读书认字,于是女人就都入大学念书了。
正因为男人觉得有女人作事作官好玩一点,我们才见到有女同志出现的。
七月十八
同念生见到其夫人,于北海。心觉得念生可怜,然而胡涂中女人终无法抵制,也就见其勇敢可爱。念生这样对付女人是很笨的,然自己忘了笨,女人通性又富于同情,即不怎样爱他,将来或仍然为这笨人所有。玩到晚才归,为一年半来第一次到五龙亭茶座。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今年的北京,雨在六月落得真好。不过也只不过雨落得真好而已。
我应当作一好平民,收拾一切牢骚,才是本分。
这样坐在公寓中,日子的推迁,只作成了一月吃呀睡呀欠账数目积累的意义。我不知要怎样来变更这生活。只要是病者不病,而作工者可以照常有兴趣作工,老人要想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就去,读书的遇到应买一本什么书时也可以即刻买到,账,欠也不能再多,每一月可以敷衍一月,那让这日子推迁,也就可以不必多为所威吓了。
把生活弄成简单之至,也将成为问题,处此青天白日旗下,与处五色旗或龙旗下,无用人,艰于生活仍然是一样。会作官,初不是因时代不同便赋闲。不善于经营生活,到任何朝代下作一顺民也处处吃亏。看看头戴青缎红顶瓜皮小帽散步于社稷坛附近人物,那才真是能干忠实同志!把作官方法,由五色旗下政府学好,拿来应用于青天白日旗下,处处见其从容不迫楔合无间,令人羡慕不置。
中国就是这样伟大的国家,无所不有。说无所不有,在自己,亦艰于解释,总之中国“人才”是无所不有吧。年青人,想学习作官势派,固不必担心无摹仿处,虽不必举目皆是,但,真是多。
到北海一次,则所见亦不少矣。
今天心情又转坏,想哭。虽见到别人女人怎样平常,总觉有这样女人还可以“示威”的。天地间女人是这样多,差不多肘子与肘子可以随便相触,好像我则是非常小心的向空处退让,终不至于触人或被人触的。
又想到无赖了,我为我自己心情可怜。只有我自己真能怜悯我自己的。我不要谁来将友谊和同情误布置到我头上,然禁不着自己的怜悯。我能看出我十二分可怜的,但说出来则只逗人笑。人我的心情距离,是无法缩短也好像不愿缩短的。
天气很好,晚上尤其好,天气好则我更无法支配我的时间了。
不能作任何工作,我呆想。
同妈说了一阵念生同念生女友的事情,到后转到日子的计算,算日子,我怕妈为此又忧愁,就走到自己房中。
妈的病已经深到怕人,我又担心九也许将因此转成病人。……我是罪人,年纪已经快到三十,还不能使母亲过一天无衣食忧愁的平安日子。别人的儿子,二十岁左右,事业金钱全不会从手中逃遁了。最无用的东西还可以为人摇旗喝道用劳绩升官发财。至于我,我所得是些什么?
“养出这样的儿子,文不能当誊录生,武不能当救火兵,好笑!”使妈还免不了为人嘲笑,我的无用罪过岂能质辩?
七月二十九
我过天津,住长发栈,是今天。
明天可以过上海吧。看看这日记,是断了。
本篇发表于1928年8月24日、28~30日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14~17期。署名甲辰。
中年
八月十一
今天晴。
但是我说这个干吗?下雨同出太阳于我心情是不会两样的。凝视到晴空与凝视了檐际雨的线,是给我一样影响的。我常常为天时发愁,不拘于晴雨。
我仿佛是病了。
没有力作我应作的事。似乎需要什么,失落什么,但我无从说出我所要的什么东西,而检点一番,也像心中并无所谓失盗负疚的事样。我是有病的。
疲倦的进击,使我放下了一切,淡漠的悲愁着自己的死亡。假使能死,或不自意的真会忽然的死去,我的事,给人的趣味大致比给人的悲哀为多。
就是在北京公寓中的妈,悲哀也会只是暂时的事。妹则更容易忘记有二哥这一件事实。老人见事多,虽说一见着儿子的小病小疼便万分担心,但一到人是不客气的居然死去,倒会将“命运”来处置自己,从而在另一寂寞生活下度她的残年吧。
使老人在我死以前也常常感到“好像没有儿子”的心情,忧伤的沉默的担着生的苦恼与寂寥,这是作儿子的我所能给妈的。
我愿意另外给妈一点愉快,没有这力,与这命。
想到这样生活的多灾多难,我的心,是成天在冒险做着一切事业的梦的。听闻这地方,市政府,需要一个书记,就诚心想去碰碰。握了笔,写那“等因奉此”以及“谨此奉闻”各式各款文字,用夺金标羊毫笔,伏在案边办公事,这生活,我想象我是仍然能做得下的。虽说是在另一件事上,同样的握笔,写一万字的文章,便敌得过一个月书记的收入。但人家让我去作这样书记,我能下决心去做的。我还相信我做得总比别人更好。
既然这样,去考考,就行了。想虽然想这样事,却又不去试试,这为了市政府另外有熟人。有熟人,是反而把我勇气失去的。因为我不愿意有一个人知道这时的我还得来作这样不光辉的小事。若是愿意把这希望给熟人明白,那倒随随便便也可以得到一样事情吧。我不要恩惠,所以不去找事作。正因为我不要类乎恩惠的把文章从相识处换钱,我想改业。
无用的骄傲,无用的心怯,以及无用的求与友谊离开,我是自己常常见到我的可怜处的。
人越疲倦也越可怜!
今天,是这样让他过去了,我抓着的是我的生命中什么,我不明白的。
我老了。
且想想在北京的母妹,……但是,不想,是不会有着非流泪不可的需要的。这老人似乎到近年来也非常容易流泪。这老人心是灰了。羡慕我有这样慈爱的母亲的正有人,这人那里会料到儿女的因缘全是用徒然的眼泪为遥遥倾寄的礼物?
在文学的事业上,朋友中,方对于我这小小建树引为企慕的,也不乏其人。要对这些人说,“书是印过十来册,却还日日思量作兵去”的话。应当看来是谎话吧。生活的疲惫,是但想着这些转变的突然而获救的,照情形说来,则似乎连仍然去作我那七块三角一月的一等兵也将因了生活已成形态的讳忌而无法实现,否认眼前的我终不可能,然而这眼前的纠缠真是怎样讨厌呵!
用了像是泄气的摆脱这人间恩惠的决心,我还想去一个地方作听差去。这浪漫的思索只增加我胡涂。若是真有这样地方,我相信我这时会马上就去就职服务的,但保不定明天我仍然又是在这桌边生我自己的气以后又来可怜我的无业人!
无业到连恋爱者所负的煎迫责任也无有,这是我更寂寞的原因。
八月十二
我生了一整天的气。在生自己无用的气中,日子是一天又过去了。
先一个时节,听到一个长辈说到我,说是第一段青年危险期已过,不再会有一些不应有的烦恼了。是的,我今年是二十六,人到了二十六岁当然不会再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子悲愤的。我并不无端撒野。
但我这时是较之我五年以前更危险的。
无端想起的是我仿佛只有自己死了一个办法为好。且比较,称量,死是于我纵属无益也可以说无害的。至少我从此得到了一种轻松。我像是扛着了什么东西太久,而这责任因了年龄的向前也仿佛益发沉重的。只有死是可以救我的。
假若是妈这时不要我,妹也不要我,就可以大大方方死了吧。
在这世上我是没有可恋的。即或有许多可恋,似乎正因其如此,为了把这青年的荒唐保持到一定线上,死倒完成我的生活了。
到夜,为夜的寂静所吓,我反照我的心,就哭了。
这样的哭是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但我的生活,我的对生活处置的失当,从生活的失当上看出我的乏力,是可哭的。
我有什么权利可以要一个家庭?要母,要妹,也无权利。要妻,妻是为我这样人预备的么?一个女人,是为了跟随我这样人而生长下来,那恐怕神还不至于如此昏聩。
凡是一切顶小的顶平凡的生活事业,也全不是为我这样人而有的。我有的也许正是为人不屑要的。这算神的分配吧。
我的生活的继续,是只给我感觉是世界上另外一个社会的人的。在我的社会上,我还数不出一个同伴。也许这便不是可以有“同伴”字样的社会了。
八月十三
对文学,自己是已走到了碰壁时候,可以束手了吧。
说缺少信心,不如说缺了更其重要的力。在一些琐碎的希望上,在一些固执的心情上,我把我的力已用完了。
我仿佛所争的便是最后的一死。
一切美丽的形色,也诱惑不了我,使我生着怎样了不得的可怕的冲突了。索性是连最小的微弱反感也失去,那我会较之此时更见其平静吧。能这样平静那便是所谓年高有德的君子型吧。我又不能到这样。从纵是反应或俨然燃着微光的无热的残余生命调子上,我发现我可怜。我是已经死了许多部分的一个人了。这时的无用便已见出晚景模样的凄清。
一个灰白的生命,灵魂是病的灵魂。
作着被人称赞的仿佛勇敢战士的工作,苦斗中放着金光的花,是已有成绩。然而实际上这只是一张病叶,凋零的美是除了给人以颜色的鲜明以外,再不会给人别的什么的。在工作上得了别人的夸赞的浮词,也正如这人看到一张落叶,说它是美。怎样的早凋,怎样的憔悴,会有一个人在细细的研寻以后发着怜悯的一喟么?
我也不一定要仰赖这外力,增加我生活的信心。但是,在据说的一群知己者中,能发见这样一个人么?
为习惯,为一种客气,我便在一些人的心中把友谊建立了,时间给了我空暇,能尽我多思索自己,我愿放弃这全部“了解”,“同情”,“友谊”的。
我不能用这些浮浅的东西救我自己下沉的心。
我是永远只是我自己的。
金钱不能把人与人的关系连系,这是的。不过——我不能不这样想——假使我有了很多的钱,这钱可以把我工作从低等的职业的一般人的嘲笑卑视意义中救出,我将在社会的反影上映出另一个面貌来,这也是事实吧。
在所谓知己中尚有因了我衣服违反身分将我看成比花子还漠然的,虽然我不会因为这样去把服装改成豪华,可是我被人类的估价也就可想而知是怎样定下了。我的知己啊,在时代的追逐中,我已下沉到池里沼里,赶不上来领受你们的纯洁友谊了。不过我告你的是在池里沼里的人是仍然走着自己的路的。我承认你们的聪明,知从形式的表章上定下人的等级来。你们永远是对的,这如你们永远应当胜利一样。你们的常识代表了世纪的进步,也比如蚊子臭虫的存在代表中国的文化存在一样。凡“多数”便是对的,你们是多数。
……
到近来,很多很多的机会只给我茫然呆钝。在呆钝中时间与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我奇怪我自己,以为这样的继续是于我有益。
自己的生活也将同自己的工作有同一命运,被人看到的只是那顶不精彩的一面,而这样的错误的被人赏识下来,是生活方面的损失比起其他更多的。我能够忘掉了我自己一切的存在,则同时把别人因我存在而有的什么什么也同样忘却了。
因此我总想设法把自己姓名换成另外一个,不怕是起始,我也来起始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社会中建设我的新生活,原有秩序全捐弃不用,这样,变成事实,于我是有着不少利益的。是落伍也罢,这样上了战场而被打下那是不会抱怨社会的待遇不公平的。只要我有力,我能选我要作的事去试验,在事实的炉上可以炼出我的真金。倘若说,炼也罢,实际材料还是一块铜,那在这证据上我可以安身立命,因为似乎从“炼过了”的一句话上便得到那安身立命基本了。
一切对我的错误,爱与憎,忽视与同情,除了我另外成一个人外终无法使我从这苦楚中超生的。
说是深深陷在池里沼里,这池沼的陷入终于会到连想拔的勇气也寻不出的一日吧。
八月十四
写了一篇名字取作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作小说,事实的写述太少,心情的辩解太多,成了几乎像是论文那类东西了。我是无法把小说作好的。虽然这是同过去许多作品一样,并不缺少力与真,但这为过多的问题上诡辩所影响,不是能使我满意的东西。
我的工作方向似乎是应变更,另走一条路才对。不拘拘于背景所在,句子的组织,应当变成自己的句子,不缺少通俗的明,特异处又能得到本乡人说话的真,或者在了解上容易得到效率。辩论,研究,解释,是都得应有自己的文法将调子加强加浓的。
把笔投下,酸楚在心,人是太疲倦了。
到这时,需要类乎家庭这东西了。就是有妈同妹在身边,也还可以从这中得到换一口气的方便吧。如今却正是钱不寄去两人即有在北京挨饿的惶恐,而自己,却这般无用,纵得着仿佛恩惠的某大书馆允许,只要有按行市两元半拿钱,也不能多作!
我是真应当养成纯为拿钱而作文的习惯,才能对付市侩的。两块半作数,还是人情,这些人究竟是有知识的人,拿了小小的一笔钱来开书铺,究竟比开工厂的利用人身上牛马的力方便多了。赚钱固然少,本却也不大,而所谓足资运用苦文人者又正这样多,差不多随时随地皆可以有肘子与肘子触着可能,书铺是可以开的。
各事各业到近来,似乎都可以用罢工一事对抗资产代表者了,却尚不闻文学的集团将怎样设法来对付榨取自己汗血的老板。真是到了义愤填膺那类时节,一同来与这些市侩算一总账,也许可能吧。但这要到什么时节才有这样大举呢?在此时,青年作者中,已就有少数被这压迫死去了,不死者亦忙于二块五或一块五角一千字的工作,日夜孳孳的努力,卑辞和色周旋于市侩间,唯恐居于半施主性质的市侩生气不要。
在他们,是看透了作者的穷,以及时间越久脾气越不适宜于改业作他事的,便互相半宣言的说道:“不承认这社会形态想怎样怎样者,且听着:我是你们的主人,思不利于主人者,那是不行的。他不高兴这待遇,他请便。不过在此我还有一句忠告,你们觉得这办法不满意时,以后那生意就不必作,生意一失我真可以想象你们挨饿的样子呵!若他是一个聪明人,我决定他是不像应当有牢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