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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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呆官日记(1)

《呆官日记》为中篇小说单行本,1929年1月由上海远东图书公司初版。为“二百零四号丛书之六”。现据远东图书公司初版编入。

呆官日记

三月初八日——星期六

听人说,记下了日记,将来有许多用处,仿佛还可以卖钱,我定下志愿,从此以后要每天写日记了。我们主人,(应当说朋友啊,他曾叫过我为老弟,平时也喊我的号,很亲热,这的确是一位好朋友!)成天也写日记的,不过日里所作的他不写上,——照我所知的譬如打牌,吵架,生气时用手杖打书记之类,他不写在日记上。——写上的却满是不可信的话。大约因为他是国家大员,又是有学问的人,所以在做文章吧。写日记若认真,照直写,像我不过一匹狗,说狗话,自己看来也不顺眼,这也是事实。然而我当天赌咒,我要“忠实”自己的。一个狗当然不好说谎忠实于某人或某党,骗钱骗饭,但我还有我自己。有些人似乎是因为不要自己,所以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却作成某某“走狗”的。我写到此我想笑了,既然人都可以称为狗,我为什么不可称为人呢?假使我那朋友让我穿上体面的衣服,排排场场的到社会上同绅士们应酬,我当然也是绅士!

我并不否认在社会上充绅士是坏的。单是享乐,就是我这样一匹狗,也有充绅士的必须了。

三月初九日——星期日

我说过,我的日记要按日写,我就按日写。

今天晴,天气暖,温度好,真是好春天。

(我心上好快活呀!)哈哈,这简直是新诗了,我应当涂掉,另外说,我心上快活得很,仿佛吃了仙丹妙药。若是我那主人——嗐,我又说主人。我那朋友,若是如此神清气爽,他又必定说是念完《法华经》的结果了,其实我是并不念《法华经》,也不念别的什么经,总之不念不背不读诵,仍然如此舒畅的。

我随我朋友到公园去,玩了一阵,坐了一阵,看了一阵,(我可不喝茶,我试过,味道苦,像药,要不得。)我见到许多绅士。绅士们,见了面,亲热的握手,和气的点头,快乐的谈话,气概从容不迫,真是可以羡慕的。我若将来也成了绅士,我就也成天去公园。不过茶我决对不喝,我不同人点头握手,我玩我的。公园无肮脏人在场,空气很好,合卫生,大致是真的。

假使真有这一日,不知人家称呼我是狗,还是人!?我不懂这规矩。我想这总有规矩的。中国卖烟有禁烟条例,卖人口有行市,我们的事也总不缺少规矩的吧。

我想到未来的那一日我就忍不住笑了。

三月初十日——星期一

哈哈,我的气运!你们不相识的,为我贺喜吧。我不单穿了体面衣服,从此是上等人,而且我是国家的官吏了。我说过我不作官的话,是的,我不否认,如我不否认我是无政府主义者一样,我曾经同朋友谈过。但是,我如今才知道作官后仍然可以保持我个人的信仰。只要不放在口上,(放在口上的当然是做官的工具,)我这官作来并不算与我信仰相违的。

我是拿五级薪的二等科员,在我头上的上司是科长厅长,在我脚下僚属是书记司书生之类。我也如其他科员一样,应当办公事。以后我当然很忙了。我以后必定按照衙门规矩起床上衙门,当然不能像先前浪漫了。我担心的是我对于许多事都不懂,我到衙门会闹出一打笑话。还有那地方,似乎还有女的同事,我真不惯。女人一定怕我咬她害她,不欢喜我。因为样子丑,他们都看得我很远,不与我交言,也总有之。唉,我想起这些来就有点心烦。

但我今天应当是很快活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做了官。或者是我为他们主义尽过力?我攻击过“军阀?”(我看到过两个军阀,主人告我指点我看的。)我咬过到衙门来请愿的群众?我实在不明白。不过我想作官大概也用不着许多理由吧。如今革命成了功,建设处处要人材,各部各局设了数不清楚的机关,未必每一个机关中的每一个职员都是有拿薪水的理由的吧,我何必在此事上疑是误会,把心不安。我以后照到别的同事一样,安安分分作下去,看事行事,保可不生问题。

上面的思想是起床以前在床上想的。到起来以后,我走到朋友那里去,问朋友,朋友笑。

他说:“这不知道么?完全是我帮你设的法!”

“是真的吗?”因为朋友平时同人说假话似乎比说真话多。

“难道对你我也说假话?”朋友见我疑心不决,有点生气的样子。

我连忙说我猜是猜想到了,故意来问问的。朋友就打哈哈笑,说照我这样聪明,不应当不明白这事的。我真不知应如何感激他。我许下了一个愿心,等待再有年青人捣乱说我朋友是腐化分子时,愿意印刷一千张传单说我朋友是好人,为他证明。我赌咒要作到这事。

朋友要我放心进衙门去办公,不必害羞,事情作不作不要理,坐到办公厅自己桌上,玩几点钟,我点头。

我就上衙门,我的新衣,我的仪表,我相信在同事中曾起了惊讶。他们对我非常客气,连科长也是一样,像老朋友又像老亲家。毫无拘束的谈笑,以及毫无拘束的玩,我感到作官的方便。我笑我自己不曾上衙门以前的胆怯,这真可笑。我知道,他们是因为知道我是一个要人的朋友,所以特别想同我要好的;那种要好情形,简直是一见面就得拜把子呼哥唤弟。我看看这些年青的同志,(他们喊我是都喊同志的),我觉得心上轻松。一个两个脸嫩嫩的头发溜光,全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我很欢喜这些同志。这些同志衣服全穿得很入时,打扮得体面标致,如像赴宴一样,我自顾不免多少有点惭愧。虽然我的衣服是新的,材料也好,式样也好,不过我的脸,那么毛胡胡的,简直像不曾刮过一样,真不行。我应当买一把保险刀的,我不能在此事上悭吝,省得人笑话!

三月十一日——星期二

梦到一个地方全是人。似乎开大会模样,有主席台,有纠察队,有大的白布写的黑口号,有散传单的人。我满想挤进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演说,挤了半天还只到中间。我眼睛平时并不算坏,耳朵也被人夸奖过,这时却看不清这主席是谁,也听不到他说什么。我还用了我的嗅觉,(因为我自己相信得过,若是主席是老头子我嗅得出。)也失败了。问左右的人,他们也摇头。但我从地下捡得一张传单了,看传单知道了是为反对日本出兵的事而起的。一些提案,仿佛由主席念出,就无条件通过了。凡是规矩照例一到了通过一个案子,在下面的一群全应喊“政府万岁”“主义万岁”,所以我也叫了两声。到后来,大家游行,高声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时,有些人喊顺了口,把“日本”喊成“英国”,于是这人就被指挥批颊,说这样不小心,随意乱喊,还成党员吗?那被打的人默默不再作声,这人的服从,使我佩服。

不过我心中就有点奇怪。我还不曾听过英帝国主义打倒的消息。也许我这不大欢喜看报纸的狗,浅见寡闻,所以不知道这么一回事了。我就设法咬一个人的衣,问他道:

“先生,同志,我们口号为什么不同先前了呢?”

那人摇头不懂。我再说:

“同志,我问的是为什么只有日帝国主义该打倒,其他却不过问?”

“英国同我们政府要好了,你不知道么?”

我惭愧了,因为这同志的一说。我连这样一件最近的事情也不知道,真浅薄!

梦的地方不久又变了,我到了一个很生疏的地方,昂了头,看到一块匾,写的四个大字是“天下太平。”大致此时真已到了天下太平的时候了,我欢喜得跳跃。中国统一了,一切旧军阀,全改了名称,由督军省长改为委员主席,警察官改了公安局长,知事改为县长,在名称下全国已经统了一,每一个要人兼的差至少是五种,年青人不满意的全当共产党杀尽,革命当然是可以算成功了。我用我公民一分子的诚心来感谢这些首领的建设。我若是懂得做诗,用古韵凑四言八句,我必定写一篇诗来颂祷这些首领的长寿多福。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真是值得敬服,我不是特别谄媚来拥护他们,若有人骂我,我决不承认!

我还梦到……

唉,夜长梦多,一夜真不容易过去!我但愿有些为我欢喜的梦,是真的事实,其余一些我所不欢喜的,就按照梦的成规,把事实恰恰放在相反一面。听到朋友说,梦到抓屎的主可以发横财,可不知我梦到天下太平,这兆头是在什么上面。

我今天忽然想起我的科长是梦中被打耳光的那人了,我看到脸有点肿,他做的文章是在革命月报上发表,曾骂过专一来到中国内地杀中国人的英兵。但我似乎又记得科长只被上司警戒过,并无打耳光的事情。当真的,处此革命政府的情形下,办事员职司上,打是用不着。除非上司是作过旧军阀,懂到打人的趣味,以及打人的效果,决不伸手。

然而我为什么专在此等小事上来记我的日记呢?被打被杀,不要理由,也可以随便的执行,是目下的事实,我能成天来记录这些么?

我应当念一篇革命正义与人格,这文章将来极有用处。

三月十二日——星期三

同事对我真好。我说这个仿佛已有几遍了,但不得不再说一遍。

我以为作科员的成天有事作,谁知做官与作科员是两件事,我如今是正在作官。练习我的懒惰,到了家,则就是我升迁的时候了。事情越大越不必作事,这是在中国作官特别的好处。这有什么办法呢?制度是这么定下,习惯养成于前清,在先不明白伟人的身体气魄健壮的原由,这时可就全体知道了。衙门不是银行商店,也不是酒馆菜馆,当然是应当有许多人闲着,坐到软的椅上,口中衔了烟,享受那谈闲天的福气!

我不惯这生活,我同朋友说过。朋友却笑我,慢慢的自然会习惯,我不大相信。虽不十分相信,但我明白绅士就是这么养成,若我并不反对世界上有绅士,我的生活真是应当在一种长久训练下变成另一个我的。

说到变,我又想起一样事来了。变的事实是有的,如像近来的奉天一样,也容易得很,只须把旗子一换,就把北伐完成统一中国了。不过这也恐怕不是他们首领所料到的事,假若是早就料及,那要换旗子总不是难事。若早知道旗子一换就成功,那打仗的人,当时决不随便放枪放炮,听说炮弹从外国买来,价钱并不少,即说中国人却无价值可言,一粒子弹即是一点国库,不很合算吧。

我说这话,或者有人就要驳我,因为我是一匹狗,人的事那里能随便发表意见。我这日记以后真不可送另外一人见到,不然我便会凭空变成共产党。

天气渐渐热了,山上的草长齐了,公园的花开了,乘星期,我将同我朋友玩一天。今天到公园,见到许多伟人在赋诗,背了手在花阴下走,有些又正用手抹着胡须,作着那“拈断数茎须”的辛苦事业。朋友说这些人是“太平宰相”,还有在那土坪上打太极拳的,朋友说这是“儒将”。太平宰相同儒将,都并不讨人嫌,样子和蔼,身体肥胖,气概雍容,语言清朗,我几几乎不能自已的喊出万岁来。有这些人治理中国,一切人,对于中国前途,不乐观可真不行!可惜我不懂中国旧诗,不然我可以把韵抄下来,和几首诗,同这些伟人唱酬一番,显显我的才情。

三月十三日——星期四

到办公处,听到同志中一人说,从北平,送来一大批灾官,可以去看,像看戏。因为这之间并不缺少那另一时代的伟人。我就去看。看见了。我还同他们说话,问北平情形,知道许多我想知道的事。

灾官样子真可怜。可是,我将来不会到这样情形么?人的事料不到的很多,我不敢太相信看相人说我的话。我看看,在灾官中,相貌好不是没有人,且比较起来,似乎全都是很有福气的相,但眼前却很苦。我遇到一个灾官很聪明清白,他同我说,“自己是享福够了,应当轮到受苦的时候了。在当权时不要冤钱,所以如今就成了仿佛灾民模样的东西。若在先学到目下伟人的机智,能应用许多机会把私蓄增加起来,则此时住在租界上或者还有被绑危险。”

这话大约不是愤语,他说话时神气洋洋如平时,一点不紧张的。他的话说得很对,可是要我同意也只同意一半,因为即或有了钱,果能如目下高等行政官,有权有势,被绑总之不会有吧。听说绑案虽多,绑匪半数出身于军人,所以倒不忘本,认黑白,讲交道,这例子可以从本事件上可以找出的。我们还不曾听过革命伟人被绑过一次的新闻,我希望有这事,梦中也还是并无人告我这样一个消息。至于说,军人的钱,是在枪上,拿得拿不得全要勇气,绑匪不消说是缺少勇气的一种人作的。若绑匪有枪有勇气,那他也可以在另一地方正式挂旗成军了。

至于说,绑票人,间或有与当局伟人是亲家把弟兄的,这话不可乱说乱信。即或不是谣言,也不能说,也不能听。我们并没有见过绑匪头上刻得有字,或身边佩有符号,我们又不曾听伟人提过这事,当然全信不得。至于外国报纸,说绑票案与军饷有关,更属无稽之谈,此时中国各省,全不缺少鸦片烟捐税,譬如四川一省,有田不种烟者,尚当课以懒捐,收税方法既完密异常,且寓禁于征,正大光明,建设开始,禁烟局成立,极力整顿收入,实大有可观,岂有舍此方便,别图不可恃之途迳?外人造谣,真可切齿,明于中国情形的外国人,是决不至于为这谬论谣言煽动的。

呵呵,我今天写了些什么话在纸上了呢?说灾官,说绑票,说禁烟,我的思想全部都不隐不饰写到上面了。让我思索一下,还忘了什么事不做。……我将思索一点钟。……我记起来了,我忘了我自己一件大事。……但我不能将这样事写到这上面,我怕得是将来自己见到这日记红脸。我胡胡涂涂的做了一件只有做梦才如此开心的事,作过了,还有证据证明不是梦,真可以说是糟糕!

事情在别一个同事作来是平平常常,不当成正经事体就会当成游戏事体的,我可不。我只是胡胡涂涂。我非把这胡涂处写明白不可。尽他日红脸,我也将写载详细,才算真实。绅士要虚伪的名,所以时常说谎赌咒,我可以不必学上流人!我的事情……唉,还是不说好。

我休息了,思索了又一点钟,看到底写上不写上。……唉,还是写。

我对我的一个女同事,作了一件呆事!!!我帮她办了一件公文,把公文办好,送到她面前,作呆事的机会忽然来到。我偎近她了,用舌舔了她的手。

她不生气,用手打我的头,说我太谄。是的,她这样说的,她不生气,她笑,我决不看错。但是她冤了我,虽然当时我并不分辩。我有什么谄的本领呢?难道凡是一匹狗,它的行为就都是谄么?难道这只是狗做的事么?

我不能这样生着无害于事的遐想!我想我可以爱她。女人欢喜的难道不正是因为男人善于买媚一事么?我似乎见到一本书上曾这样解释过女子的心理上的常态过。我又似乎记到是朋友同我说过,朋友说他若是有我的聪明伶俐,绝对可以同他所欢喜的女子要好了。这话我总以为是朋友取笑我的话,实在不大敢信以为真。如今可好了。我可以来在我自己的事件上证明了。这事我暂时总不能同我的朋友说明,我得隐瞒一切人。这是我的私事。在先我以为只有人有私事,狗是不准有私事的,此时我推翻了我的意见了。凡是我的私事,他人无权过问,我赌咒决不能把这秘密告给其他一人。

“凤,我先是仿佛你可爱,如今却因为你对我很好,我当真觉得你十分可爱了。”

唉,我自言自语的说这话,真近于害相思病的呆子了,我还是睡了,省得烦恼。

三月十四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