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我是还无意于闲汉子生活的。
日子,留着吧,为了我想保持我这心平气和态度。
并不对于生存感到趣味的我,仍然照医生说的买了三块钱药吃。病是不会好了,药也不过空吃。我不抱怨一切人。我的命运是不大好,所以在生存赌博上大输,终于把生的幸福失去了。我看走了眼,所以败,这个话意思是说到我对那医院中的看护与我的一段喜剧。因了病我想起医院,但我赌咒不再找医生入医院了。
关于我的病并没有告给我那朋友。我瞒着这个人。这算我的自私。自私只是我一种脾气,我不须任何人的怜恤与好意。一个行将与世界离开的我,要轻快的走路,受不住友谊的负担了。
五月十八日——星期日
在床上,忘了昨天所想到的一切。我觉得我人很健康。身上组织也找不出毛病。医生是与药房合伙,在技术上骗不到钱用,就在药品上找发财机会是一样的。我这疑心总不为过,肺上有病的人头脑始终是清醒的。
不过,病纵没有就是所谓可欣贺的人生么?日子仍然这样连肺病的恐怖也没有的过下去,我算为什么而活着呢?
我愿意把眼闭上,忘了一切,一切也忘了我,因为死亡,得到和平。
五月十九日——星期一
又因节放假。今天天气好。
日子,滚你的吧。你在我面前如蛆蠕动,恐吓不了我,只使我难受。
说过这样话的我,走到街上散步了一阵。凡是在路上遇到的我都不欢喜。遇到女人我更憎恶。我这心是什么一种心,没有明白的。
唉,我是真愿意如何把我的此时情绪写到这日记上,留到将来我以外的人见到这一时代的病!
我相信我是明天后天就要死了。好,世界上享福的人,你享福吧。你说谎话的人,永远在说谎中得到信仰吧。你杀人的人,兴趣维持到老死吧。你女人,再过二十世纪也仍然像今日情形,在男子事业上任男子支配,找到生活的重心吧。
没有死的我,已不是你们世界中的人物了,我凡是诅咒你们的,这时都忏悔过了。
……(不许再写了。)
我将睡下等候死的到来。
五月二十日——星期二
不写什么,我等候死。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日子,滚你的吧。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我想了五天,想到世界的一切。我俨如旅行到各种地方。用我旅行者的情绪,经验到人生的骨边肉边,见到的似乎比我日记上所写到的为深。可是这也是瞎话。用着我等候死的到来一无牵挂的心情过了五日,身体又恢复了许多,精神一足我又不是往日的我了。
今天我能对我的日记感到过去错误。我决要另外作人。我不要别人好处,别人对我的坏处我决要报复。我无论如何要凤知道我的男性的强烈。不拘她是爱我与否,我也要去爱她。
自己可分析的,是到我每次下决心要放下凤时,那时就觉得凤可爱处实多,到有气力去爱她时,在我印象上她又似乎不值得我这样爱她了。这当然只是我的事情,与人无涉。自己的天秤是出了毛病,常常有错误发生过了,到底是一个有病的我!
过去的我,你同日子一起死了吧。我将在每一个新的日子中找新的意义做新的冒险。
明天是应当仍然在办公室上作科员的天职,再不能借口有病了!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一到衙门就见到凤。见到而已。就说是幸运吧。但我不能用这幸运的自足来欺骗自己,我要进一步看。
今天作了一整天事。不知为什么我对于公事有这种兴趣。医生的话在我脑中还有一个地位,我用我的余生牺牲到我的自苦上,比起牺牲到这些大小文件上意义是一个样子。事情全归我做也不辞!
夜间回来看看我这日记,才觉得自己经过的风浪是如何大。有一个时节,一天的我就是两个人,我的心究竟会泊到什么地方有一整天长久么?对于我自信的事业,有整三天还保持着信仰不变过么?大时代的将来,暴风雨的预告,在我心情的摇摆的经纬上,可以看出这影子么?
凡是在我心上有着绝大的纠纷冲突处,为什么一时又隐显不同,各有标的呢?为什么我这两月就是这样一个我呢?
从上衙门到今天,是已经快到三个月了。这日记本大约在月底可以写完了。我单是关于处置这东西就感到无限冲突。
日子,我说,还是滚你的吧。再不然,我又要在生活上问起你对于我的意义来了。你已经告我的是我这一季里命里所得的就是这些这些。我知道的是我不想知道的。我感到需要的并没有一刻得到。在这三个月里,我只多了一种足供我自明是呆子的见识。只多了一种足够魔鬼消遣的奇闻奇事。一个女人、一个看护、一个医生、使我的人生观成为这日记上的所有主人。
今日写上这些是在清清楚楚的情形下。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中国久不发生战事,都市上盗匪也就多起来了,理由大概是闲人太多,不招兵,就变匪。我若是能够忘了这些,忘了那些,把思想行为维持到一种消遣上去,就是打牌,也将可以成为一个国手吧。实际上消磨我的就全是一些琐碎感兴。我的生活只算得是“即景”生活。这个性格就是学一般做新诗的人也不大相宜,那里是一个科员的性格呢?
我还是辞职改业好。若是当真我先承认了生活提高事业发展是救我的一个方法,我何妨就到那新人物前去请教,纵做革命诗人不行,也总可以作革命文学家。我只要买一部“文艺政策”一读,唯物史观就懂了,懂了这个还怕人家不承认我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外国文字学好,贩卖一点新思想叨一点光?我为什么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革命名词联串一气,来写一点革命诗?我为什么不……唉,别人是都已成历史上名人了,凭聪明机智,与庸禄呆福,政治与文学名榜都已填好贴示天下,我这病人还生什么野心。
今天是五月二十七了。是的,五月二十七。再有四天这一个月又结束了。在别人,在放假发薪两件事上,是如何诚心的等待!上至厅长下至火夫,用了那与情人约会的焦心,期待这日子来临。我呢,在这样事上也只有看。有人能指示我一条路,我总愿意去试试。我要信仰,要宗教,要活。信仰党,几多人不就是居然活下来了么?几多人不就是因为自己说有信仰就做了官么?我为什么不照到人家走过的路去做?坦坦荡荡的大道,只要走上了这路,就可以由此达彼,如今大家互相称呼的同志同志,不正是这么携手前进么?我的性格只使我在这时代下变成孤独寂寞的人。我不能依傍眼见到的任何希望,得到幸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不是我祈求的事——一个地方行政首领,为了安于其位的原故,他能日夜许愿请求这样日子的来到。一个农夫他愿意天降大福少生一点战事。一个商人他家住南京,必极力拥护这迁都计画,且能说出不是商人知识所能有的好理由。……我求祷、或主张、或期待一些什么?人世间天晴落雨的事也离我目的多远!
一个人,应不应当有一种说不出的欲望潜在,便容易觉到社会一切全不中意?
我是因为在寻找,所以觉得茫茫然不知所归寄,或者是我终生就这样在歧路上徘徊?
我没有责任,也没有权利。做人的责任与权利,是不断的说谎取巧,细心的掩藏了自己劣点,夸张的将伟大人格或优美德性显示给人,我对于这个那里有这种气力。……我实在是有病,过不久我就应当死了。
朋友今天同我谈,说:“我听到医生说,你病很不好,应当自己注意,当吃药也要吃药才是。病总不是好事情,我是不愿意病的。”
我说:“会是这样吧。要病,只有让他,药是不吃!”
“你这主张是不对的。”
我心想,我才计算到我是对一切事全无所谓主张的,为什么朋友这时却说我这主张不对了?那么还说听朋友主张,就吃药吧。
我说:“我愿意吃药。”
“药太多了,不知道什么为好。”朋友是政治上人物,所以政治上的牌号知道清清楚楚,药的好歹可全然外行了。到后他要我再去问问医生。我答应他明天早上去。朋友一去我又悔不该答应他了。
这样无意思的活着,能够死,岂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我有什么理由活到这世界上?无用处到当兵的人,他还可以说是为了伟人打仗而活。乞丐也尚可以说为了慈善人恩惠而不忍死。我为什么?为朋友,我已累够朋友了。为革命,革命则已经成功了。为科员的位置,则想做科员的还有不少人在。为自己,自己有什么趣味要是这样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