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来也得大惊小怪么?”
“因为糖。”
琦琦不说了。因为糖,又有了新买来的一大包,姨来琦琦可以同姨平均分,所以琦琦同我一样盼她来。
(第一部分完)
记五月初一
有人忽发癫狂,把自身奋力掷火中,不顾一切,这人行为常为世人所注意,众目为癫子。这人又是一英雄,因其能舍身于人所畏惧的事业上:在把身体牺牲到某一主义上的人,其呆劲,我们是无从分析英雄与癫子的不同处来的。但是,除了少数人算例外,那无数的在情欲下殉了生命的人却为世人所忽略过了。把自己的灵魂掷到女人身上去,让恋爱的火焚烧着自己,这类事不是常常有么?如今的我,不也是正就那么处置了我自己么?我想我在“癫子”与“英雄”两种名称上,无论如何我总占有其一种。也许别人在这事上应称为英雄,我则免不了在另一时让我自视为癫子。
这事分明的,便是这恋爱,与其说其建筑基础于两人的灵魂上,倒不如说是得先在身体上来打桩子。然而直到如今除了那色授魂与的人前斜睇与背人时的像一块饧的搂着抱着外,我另外究竟做了一些什么伟大的事?我应做,我唯一应在这小奶奶身上做的事,我可不曾做。至于一些废话,我说了一大堆,一些不拘在菊子,或琫,或……我都可以干闹的事情,我却也同到她闹了有不少。
“再进来一点,”这是这妇人在每一次为我所拥抱时节所给我的一种无声的命令。我似乎是在进,如所吩咐的。然而我就不曾大胆走那我所应走的道路。且每到这样路上我气似乎就先馁。我把一些利害,一个中年人沾沾于名誉的理智,来作我的保护人,我宁死力掐着我的情欲的滋蔓。老子的“不见可欲而心不乱”的话语,我适得其反。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我成了勇士,我成了兽,我没有理智,没有任何种顾忌,我把我自己同她处置到一种白热情境里,我们全是裸体的兽类,任意的各人在生殖意义上尽其性欲的天才。但一见了她,我完了。见了她,在一些撩逗下,我证明我能力的存在,更进,我感到她的需要,再进,我便害怕起来。为了懦,我好好敛藏了我的本能,老实了。每于这种情景下,我所采取的手段是逃。我能逃得很远那当然是好。不幸的是我虽逃走也为她的吸力所引不能走多远。
我不能因此远去。我有原由离开这地方,但我总不能因这事情当真的逃走。我以为于我有益的只是在这诱惑上起一点障碍。或是其他的人妒嫉之类使我们不得不距离得稍远,又不过远。假使近,近又不至于当真走到危险的事情上去,这也好。
我又只能对天祈祷了。我希望神能给我能力以外还给我以莫使陷到不可自拔的阱里的幸运。我承认我是有着绅士的癖好,在感情上也容不下渣滓,虽有情欲的火在心中燃烧,却能用我顾全体面的理智的水浇熄的。然而这两种分量的消长,是不能在固定天平限度上,万一,在一度的亲嘴时,我即或是不改故常的我,但是她,却把她的裸露的身体展览于我面前时,我有什么方法再来拒绝这下阱的必然结果?
我是永远在这事上矛盾互相抵拒着的。明知是不可能,就不燃烧也罢。然而岂止仍然是燃烧么?有一时要爆裂,这是我先就自信终有那一日的。我到那时会丢了我的理智,会无所顾忌的将自身放在一种情欲的恣肆里。
翻翻我的这一月来的日记,我真要奇怪我自己起来了。我记了这样多琐碎的属于各人表面关系的动作,像在写一种供人开心的小说样的闲心,来为这生活作一种记录。我就不能做一点别的事情么?我要陷到这情形中有多长日子呢?我当真要来讨一个姨太太了么?这一月来我把妻安置到脑背后,然而脑背后也是没有妻的影子的。我对我这一月来的行为,真只有嘲弄,只有痛哭,没有一点觉得是可喜的地方。
如今是又有过四天不见了,难道这一场梦就如此平安醒转来了么?难道这就算是完了么?我不能相信我们会这样淡淡的收场。天知道,这个妇人在我身上目下与未来所想到的是些什么事。
我能瞧得很清楚的是我自己理智与情欲的争斗,我不袒护任何一方面。我尽理智保全我,制止我,警告我不向那崎岖道路上冒险,我同时,又并不蔽塞我感情的门。有时我为感情拉到一个顶危险的玩意儿上去,理智却临时出来牵我回到平静方面休息了。就在这样拉拉扯扯上头,我可得到比牺牲我情欲,或牺牲我理智,还要苦恼的苦恼!我简直不能动弹。譬诸用针作毡毯,翻身来去全都是那刺肤的尖针。
天使我再聪明一点,或再傻一点,我相信,我就非常容易把我安置到那合宜于我的事件上去了。
只发我自己的呆气也是无益,就让这感情爬登到绝顶,再从高处跌下就完了。我今天来决心做这件事了,把身子扮得干净点,预备到她家中去。以看她大嫂为名,我要再走进她身边一尺,把我们的心的距离缩短到事实给我们帮助的终点。
心理造的罪孽比我所能真在别一个人身上做的事情总是放大到三倍四倍,想起又自觉可怜。有些人,是不思索,不忖度,就去做的;又有些人,是单单从做梦中便能得到满足的;这两种人都少有许多痛苦。至于我,却把这两种成分糅杂在一起,既不甘于在自己一人心中煎熬这爱情的梦,又无能力去在别一人身上掘挖那宝物。就只在我这一种心情下生活着的人,我把同情永远交给他们,我想人间世,没有比这再会苦恼多少了。
妻来信。附有钝儿一趴伏在床上的相片,是比去年离开北京时长大一倍了。信中有这样一段:
钝崽每天念巴巴两字,不明白是念粑粑,还是念爸爸,问他到底要什么,却用手塞进口里去。只要是能在外面暂时好,混得过,不要挂念到我们吧。钝崽的外祖母寄来了四十块钱,又寄来了一大包荔子,有了荔子吃,小孩却不“巴巴”了。……做爸爸的真不值得要儿子来念及!爸爸堕落了,爸爸却不责备自己,但抱怨你妈。的确,妻要是泼剌一点,我或者能用妻给我的积威制止到这不当的苦恼。
妻所给我的,在我身上所能生出的效率,只是一种更柔弱更无用的认命人生观,我可以预先在此写。
“妻的好性格,只是给我多向坏的方面找机会罢了。”
为了莫名其妙的内惭,我重新又把菊子说像一个人的那张妻的相片取出来,同到钝儿的相一起平放在桌上。
罪过,我从这相上生些怎样的胡思乱想!我想,我能为妻以外的人也可以生出这样的儿子,这人实在比妻还会快乐些不,一个人的野心的长大与滋蔓,真不是可以用方法铲除或预料得到的,我在妻与钝儿相片的上面,心灵上的建筑高入云霄了。
我为了迁就市场问心处那老骗子的卦爻,把别人的姨太太作为我的姨太太,且,我们在爱的亲洽的结果,成绩同时如像妻样养孩子了出版①。我在再一刹中已把我们的生活方法布置妥帖。我且将自己移到一种有了一妾的社会位置上。我便俨乎其然领略所谓士大夫最通俗不过的生活味道。……然而,结果,在“争”字同“占”字上生出了疑团,我不忘第一次那老骗子给我的鬼话,有了两人就有所谓争!即或占,然而妻若到此来,恐怕所能占的仍然也只其中之一!
在我心灵中,争占仍无从成立,让妻的印象据在我心上,我可以出入任何妇人女子队伍里,不怕罪恶的诱惑。若是不,且把眼前的人用心灵搂抱,则妻的方面,我放弃了。
……
一面在妻的相前负疚内愧,一面我却把妻当成其所以使我在妻前忏悔的罪孽原由的那人。我在妻的相片接吻,第一次是感谢妻能使我有机会忏悔,第二次却是感谢天给我机会得近第二个女子。妻是左手,姨奶是右手;左手打了我的嘴,右手即刻过来摩,不长进的思想不久即侵占了我全部意志,对于左拥右抱的俗事,我没有再来固持反对了。
晚上,子明到我处来谈,觉得这人有点讨厌,这讨厌心情,是在听到菊妹说的话以前不曾有过的。
偏偏子明谈到她四次。
“我想,这人,有点儿……”他说。
“我对这事倒感不到什么兴趣。”回的话,似乎过于硬朗了。
子明到后大约看出我不高兴的地方,仍然保持他那美国式的活泼与蕴藉神态,点着照例的头出去了。
听到墙外空大车拖过的隆隆声,忽然想起马是很可怜的一种动物,骤然涌出无限悯恻情感了。马,在身体劳作上,无抵抗的服务固可悯,但我心灵上的不知休息的奔驰,没有一个人能知,也总不会有人对这漫无意识的只在一个希望上烦恼快乐的人加以哀怜底同情!
记五月初二
关于日子,我怕有一种详明的记忆在心中。不算日子也罢,一天是八十时十八时我全不欲论及。在恋爱中——尤其是在一种半神与人的梦样不可具体分析的恋爱中,没有时间的证明,那更好。不过,关于造成日子观念的机会是那样多,差不多随时随地都可见,像一种不受禁止随地可见的揭帖,在新闻纸上,在衙署发薪人口上,在公文上,在草木的花叶上,在人的身上,在光与声音上,在一切的动作中,莫不给人以时的通知,无聊极了。
有人说,人的生活,所谓现在,是没有,现在的意义,就是能“思索过去估量未来”而成其为意义的。因此人在时间上常更感到那性质的重要。但是,恋爱只是地道的现在的观点,真不必要懂到一个时候分为若干分秒啊!
把生活一半来爱人,生活一半来作人生百年大事业,因为要明白怎样算一半,时间那是不可不明白的。只是这种“一半这样”“一半那样”兼顾并筹的方法,在别的可以,在恋爱,却是不成!真爱一个人,是全部,没有小隙小罅可寻的。心只是一个,要是一上了这顶纠纷紊乱的道路,别的事业只能全放下,饥饿同时应放下,时间自然也同时放下!
我是当真已到把时间放下那种地步了,这样粘贴与胶固,是只有她的魔力能够如此的。
我疑惑我这欲望已从身体的侵袭而为心灵的拌和,这情形,是正因为难于见及而益显呈此倾向。一个童贞女与人初恋所给予男子猛鸷的热力与反应,我却从这妇人身上获得了。她同样给了我不可当的热,有把一颗心浸在那眼波中游泳的趋势,同时我拿了同量的苦恼放在我心上天平的另一端。
我不期望我会为了这欲罢不能欲近还远的情形来在房中,呜咽的低哭!人为什么有这样痴?人为什么定要思量在这类乎灭亡的道路上驰骋?用手掌掴打我的脸,我是这样惩罚我自己,复嘲弄我自己,不过,心中的她的影子,却分明的是在向我妩媚的微笑。
菊子来,见了我,忍不住要把话说到姨的身上去。
“她要五号才能来了。”
“怎么?”
“原故是怕你。”
“为什么说怕我?”
“为什么二哥你要……”
“我不愉快只是为得了你二嫂的来信。我想事情又够无味,拖下来,还不知有多长日子才说到升官发财那四个字上。为了妻的在豫担惊受怕的原故,我真想走了。”
“你既然是想二嫂,那我也没说的了。她,可是为了一个人害了点小病。”
菊子,说话如其人,欲前又却,善于转弯讽人,可要人招架。
那么,我索性请菊子作个好人了。
“菊小姐,不要笑你二哥了,为二哥把她找来吧。”
“告你是初五。”
“难道今天不成么?”
“不成。原因是转到娘家去了。”
从菊丫头处又才知道姨的娘家是个穷旗人,嫁过来时竟一钱不去。一钱不去,这样一个半神半人的东西,本来是不应当用钱可以得到的!这女人,值得有半打年青孩子为她纠缠而发狂!值得人为她牺牲一切尊荣和骄傲!还值得人为她死!
不过从“一钱不去”的一句话上我可生出另外感想了。一钱不去是应当的,因为这种人的心,只有用爱情来泡软的一法。然而把她成了私产的,又是怎样恶浊一个人!我为了这老天奇异的支配,废然了。
“菊子,我有了钱我也要讨姨太太了。”我是当成笑话说出我的愤懑的。菊子可看得出这并不是与我希望相违的表白。
“你们男人全是这个……”
菊子不说了,菊子要走。
“来,我告你!”
菊子记到前一次关于“告她”是怎样意义,狡猾的一笑,怕我的有了硬的胡子的嘴再要闪不知在她脸上生事,快快的走开,到房门外之后回过头来做个鬼脸,滴滴托托跑去了。
菊子对我也不是无意啊。这丫头,有了机会就能勇敢的向前。妻在此时还笑到她以后会同七弟好,妻的聪明万万不会料到这丫头有对她二嫂也不客气之一日!
为什么,在先前半年中菊子却会这么老老实实保守到七弟?让我来找一个可信的解释。
……先前是,见我对妻互相的信托,制止了她向前的勇气,如今是,见到我是一个有懈可击的懦夫,一面由于见我与姨的小妒,我却是在被人轻视以后扩张菊丫头的野心了!我能明白菊子回送秋波的意义。这不算讨厌的累赘。比起姨来虽全然两样,然而不算一件坏的无益事——玩味这不从耕耘中得来的收获,我这柔懦的心第二次又背叛了妻,在菊子身上,我也感生无穷兴趣了。
我又看出时间的分秒脚步了。否认了自己的前说,是为了听到菊子说姨要初五才到。今天才初二,还有七十多个小时才能见到她!每一小时我的心要跳上无数次,从这跳跃中,一秒的过去我也很明白。为了期待初五,我却比小孩子期待过年还诚实,对于一切给我时间的通知,全用无限的感谢心情表示在纯挚接纳,一切入我感觉的,变成新的意义了。
我同时,且又来否认了我恋爱整个的见解,为了菊子非无意的游丝萦绕。
天啊,你的子,缺少力,缺少分析取舍的理智,复缺少决断,但你同时又给了我太多与女人纠缠为缘的机会了!你于你子吝啬与慷慨的地方,我总不大很明白你意思,请从梦里赐给我一点我所缺少的质分,让我应付以后事实略有从容气魄吧!
记五月三日晚上
依然是为着莫名其妙的在心中燃烧着的那恋爱的火煎着熬着,行也不是,坐也不是。永远是自己内心的争战。虽然是人人生活都免不了此,但这互相消长又复俨然能维持理智感情两者的均衡,我所得的苦可多了!明明是有消长,我却仍然站在一条线上不动,这理由,便是竭我的力注入我所能受的苦恼于心腔空处,才保持到这常态。然而照这样支持下来于我又有何种意义?
啊,恋爱,我在往者从那书上知道你的,如今我才明白那是解释得如何简单!尽文字所有的魔力,凭诗人精细的选择,用巧匠似的手艺来处置,所能道的又是怎样有限!在一个害着单相思的诗人,可以用诗一巨册来为他那想在女人唇上接一个吻而无从得到的苦楚下一个注解,然而这注解还算是顶简略的注解呀!
从这看来我这日记是可以停止了。
但仅为了记载“美”的一字,能在我心上翻腾着怎样庞大的狂怒的波澜!我将鼓励我自己,在思索间,在喘息间,匀出那所能匀出的时间,来用文字把这一个浪花散碎的光景,一滴水珠消灭的光景,好好保留到这册子上!美的物质的型,是会有一日失去那动人的线终归一切消灭的;我这心,也将因年龄而为之衰。我想这记载,若能留下我的心情的碎屑一握,则这些碎屑,便可以供我异日白发盈颠时再寻这美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