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的话虽公开的说,别人所听的是话的表面,我能翻出那里子。
“那难道也难么?”姨说时就笑。
当真下船是不难!我说:“下船是你们全能,那我倒得你们中谁来拖拖才成!”
大家笑,琦琦答应拖我,姨更笑。菊子不听,先走了。
我自己觉得机锋所触,竟无往不成其为爱情的禅合子。把公开的秘密话语意义反复成两面,让恋爱当对方独瞧那另一面,这中真有天才的蕴蓄!
平时的菊子,许多地方保留了《红楼梦》上探春的人格,说话则可以同凤姐吵嘴。但从这两天看来,人可老实得近于可怜了。
记五月八日夜
知道是琫同菊子睡东房,琦琦一人睡中间,姨独睡西边。
我用姨同菊子所给我的温柔印象作底稿,来描摹我倘若是能到了姨处,姨所能给我的惊诧与醉麻。
我烦恼起来了。
我说过,我凡事总不能发狂。喝恋爱的酒,尽量喝,是不敢,喝别人所喝的量,则无从有别人那醉后的糊涂。清明于我能有什么用?不过使我勒死我自己的欲望于最好之机会内。清明只能给我向前看观的畏怯,向前探讨的追悔罢了。在这里,我又忘不了我已不是在青年队里驰骋的人物。
一个在心中新起的煎熬着心的诱惑当前时,即急起直追是一个男子所应做的事。我就没有因应做而能去做的事,只有不应当单想而仍不得不想的事。
……一个男子,在爱情的下面低首下心的作俘虏,是必得要在身上完成某一类事才准得数么?将感情,从一些通常接近动作中,用手,用眼,用言语与态度的温情,给慢慢注入对手的心中,比沉溺到一种情欲的表现里为如何?一个女人,在恋爱赋与的意义上,她将以何事为终结?同是女人,就中姨同菊子又有何种分别?
把对姨的心情全建筑在身体一方面,然而这方向我就无勇气认准。并且菊子所需要与姨两样?我也不敢信。
这全是一种大型家庭青年男女的游戏,同用筹码打扑克寻太子那么趣味来玩,也许姨把这恋爱当作如是观,菊子也并不两样。我这样找到我目下恋爱的主张,又像稀微得了一些前进气力了。
在我心中任何一类神,总不能帮助我变更一下持平矛盾的习性。我所找到的结论,只是用“追悔”接续我的“欲望”,其中放下了成为目的的事实。想作这事,这事虽使我应得用上无量过后的痛苦交换,然而当前的欢娱的分量也将给我永远的甜昧,去作就有了。我却不。知与行的距离在我相差真是不能以尺寸去度。思想能把我灵魂拖拉到千军万马中驰骤,我怕开眼见一颗针刺进我的皮肤。
我走回头路,想用各样各式的鼓励与帮助,把我引回对于妻的专一的爱上去,那做不到。既是这样不或就那样,学一个坏到实际上的浪子,也不成。
年龄和智慧的毒中得太深,我没有一种方法可以处置我到安全地方!
在一些片段思想中,我的怨,在自己身上觉得用还有余时,我把余怨平分给姨与菊子。女人是魔鬼是神,我分别不出,在幻想中是神在现实中却是魔。上天造人的巧妙,令人把爱与怕分子糅杂在一起,因此世界上才有笑与泪。佛把这事看得极清楚,才出家。我愿意追随到乔答摩身后同这大神宣战了。
记五月九日
到午时还不起床。一些纠纷,还没有理清。头昏沉如害疟。
菊子同姨来,在窗下,我能朦糊听到姨的细语的声音。
这算是害那普通一般青年男子的相思病么?苦恼如同琦琦所用的玩具。我却是自己用空想造成,用另一空想享受,再又用第三空想为击碎:我在这上面,于是流着我不必流的眼泪,用本来可以在此时发笑的脸来忧愁,用应当歌呼的喉咙来叹气。
概括说来,是我为了女人用心太过,用力太少,身心不调,害着痨症样的疾病了。
不知是谁喊我起吃饭,胡乱的应又胡乱的发了一下气。骂人吵了睡眠。
脾气也越来越坏。出到外面去,见了一切人,各在生活下莫可奈何的作乐与劳动,不是觉可恨便异常悲悯。
头是发了烧。身上也很热。天气又已近初夏,步行到西单牌楼身上像已泡在汗里了。
因为还没吃饭,就到一家点心铺去喝牛奶,总嫌点心太甜腻。是,一个有了老的成分的人,在一切事上,都只能接受那淡淡的礼物了。吃的是,用的是,要恋爱,也只适宜于那轻描淡写的友谊了。这世界,我有许多东西均无分享用了!有好些地方我不应去了!有好些的地方我不能在那里盘桓了!那新的时代,为一些少年所开辟的毛糙的大路,我不能走了!
回家仍是睡。在凄凉中想起妻对于我过去不少好处来。当到晚上这一家所有主人全到我房中来玩时,对菊子,对姨,我差一点要公开的说是我们以后全应醒过来,不必再在这可怕的游戏上面开玩笑。
琫姑同她们去后,装作要问我匀姑所请的医生住址,独自回到我的床边来。
“二哥,你应当要自己保重点,这是不值得的。”
平时对琫所能给我的印象,总以为在待人方面是一个太聪明精细了的人,有时且真不乐于同她谈话。这时琫姑的话不知怎样觉得是忽然同妻一样动听了,于是我把头顾自掉到一边去。她知道我是伤了心,不再说什么,就走了。
琫姑所能明白我的还不到一半。她不过以为我是于姨这方面为那近乎单恋的无望无助所郁闷。姨则更茫然。这中只有菊子知道多一点。不过知道多一点,是不是能使我这病就好?
我拟定在明天要上天津换一换空气,还想不让这几人知道。
记五月十日
大约是一晚睡得还好,早上起来似乎心情平和许多了。在一个病态的心中所起的波涛,总比身心健全的人要可怕得多,从我自己身体上面便找到那证据了。
我似乎忘了我所作的一切事。我忽然又不想走了。我的病,只是过度的疲倦,在一种安静的休息中便可以恢复了我这疲倦的。当精神复了元,又吸了些晚春清晨新鲜空气后,血在筋络里流,有了力气,有了那种找一件麻烦到身上的欲望,我决定的在今天要在我的恋爱上建树一些奇迹了。
在往常,我总是每当早上要比晚上人是乐观一点的。一件平常事情凡是在早上可以一笑置之者,当人精神支持不来时,就会觉到十分的难堪。这时我把一些临我头上的难关看成非常容易解决了。我知道我将怎样走我所走的道路。
我先莫说我的希望。至于姨,她在我身上所需要的,我将全部的送她,无所吝惜。菊子在我身上做的梦,我也只有让它实现之一法。给人以幸福的同时自己也将得到无涯的幸福。假使是,这行为,有非在他日以十倍悲哀作偿不可的趋势,我愿这不幸,全落在我一人的头上,与姨是无关,与菊子也无关。
自杀与自弃的理由,昨日在我心中固定的根基,到此已不必摇撼,即坍了。
我将好好的做人。
倏然的痊愈,使菊子疑心我昨天病是假装。这我没有说明我心情变化的必要。
在早饭时,我周旋于姨与菊子之间,我以为我已年青十年了。
稍稍使我感到不快的,是菊子这人,她近来越注意到姨的行动了,除了自己到我身边时,就不让姨有单独同我在一处机会。然而也正因为菊子明知有姨在,故对我就更见其亲洽,在一种类乎竞争上的买卖。姨却时时还小心防到菊子的知道,谁知菊子则已在那里任意加价了。
让一个善于在文字上装饰他的热情的诗人当此,他将对这一日就不知要采用若干甜蜜字句来记述这事情!我呢,真找不出怎样方法足以称量这幸福的分量。那竟像自然而然的事实的进展,没有传奇的意味,也没有梦的意味,太平常了。这正是,凡是饱浥甘露弄得酩酊大醉的人,他却不曾闻到酒的香味。其不得酒喝的,但能远远嗅着桌上的酒的,反而能细细分析那芬芳气质!“一个拥有了姣艳妻妾的人,他会觉得那记述一个人热情喷溢求恋失恋的诗歌为无聊;一个终日同标致情妇亲嘴的人,他会觉得专描写初恋亲一次嘴以为奇迹的小说为浅薄可笑。”这话是璇若说的,说得对。
我不承认我藏在这幸福暂时的荫影下,是怎样值得我来多在这册子上记录十页八页以为可羡的事的。给一个读者以足以兴奋的描述,这是一个文学作者文字的夸诞,我自己却用不着这类东西。我能把我一些细碎的片段的印象,保留到我记忆中,把我心在某一时间转变的大体,保留到这册子上,到我老去,到我见到这随了年龄人事变换而消灭的恋爱寂寞的结局,我那时,会就能靠到这些可珍的过去,温暖我那成枯木涸池的心胸!
记五月十二日夜
让我把这一晚上的事好好保留到心上吧。
我来说我的惭愧。像一个小贼一样,提了自己的鞋,赤足踱过长廊,从那绿的圆拱门走到姨的窗下去。对着天边凉月,我几次要返身了。记起那“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的词句,又不由不自笑自怜。这才是一种男子最高雅的游戏!想到这游戏的最后一幕我要痛哭我这幸福了。一个但能饰演无抵抗的悲剧的丑角,要来作这英雄的事业,我的齿,我的手,我的那血液亢进的心!这可怜的人,他没一块肉一根骨能受意志的支配,居然撞进极西的那间房里了。让我在这事永远保留我那惭愧啊!我几乎要晕了。我几乎喊了。若不是因为别的一间房中有稀微声音使我从恐怕中找回我的自尊心,我不知我进了房中又怎样。
这是赴幽会的。哦,一个初初犯着窃物案件的人,同到一个初初犯了窃人案件的人,他们的惶恐,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不同一样啊!
似乎并不曾睡好,见到如同一个癫子的我撞进房,这人便轻轻坐起来了。
我不能说明这惊讶神气。
她把眉略蹙。
我走过床边去。我静了。不怕了。不促了。举眼望一切。
房中没有灯,白的月,正从大的窗上映进一大方白光,姨的头,姨的肩,姨的夹被的半截,以及地板上面姨的白鞋袜,全都浴在月光里。
这是一种梦的景致与梦的行为!
人是站在床边了,她把身略移向里边,让我坐。坐下了,没有话。我并不望这维纳斯神,我却望着月。
一种诗人的呆性子在我灵魂里潜伏,我是每每遇到月就痴痴呆呆忘了人我的。
姨的无袖的手臂,从被里伸出,把这臂引我向她,望月光下的脸,更白了。我轻轻叹息。
姨的眉展开,微笑了。
把男的情人比作狮,比作虎,复次比作狗,都有那贪馋饥饿的比喻在。情欲能使一个平素极其老实的人成猛鸷不可当的动物,这也是事实。在先我为我自己设想,也是以为一见到她就应同鹰擒一匹兔模样将伊攫在我怀里,随后是贪馋恣肆的接吻,把我的力,把我的性命,给这妇人以疯狂的麻醉,而我也为了这占有的男性牺牲,冒险的快乐,暂时死去。
我错了,凉月与静夜,把我情欲软化了。我说得美一点,便是我们为月光所诗化了。
我不愿在此复述我们怎样接吻,我的文字的力量,在亲嘴一类事上是失了性质的。
在一种沉默的长期拥抱里,我认识了人间的美了。
那长长的发,披散到肩后,像用黑夜所搓成。那肩,是软玉。那乳,照所罗门歌说法是一对小白鹿。
“你去了吧,我很害怕!”
“我们是,分担着惊怕也分担着欢娱,我才大胆来!”
“我不是不爱你,我怕她们会听到。”
“我因了爱你,才冒这种险来这里的!”
用那柔软像五根嫩葱的手引我的手到她胸边去,心是卜卜跳得如一面敲着的小鼓。但我把手移动了地方,没有畏缩。我的手,从此镀上一层永生柔腻感觉的金了。
姨慢慢的睡下去。
“我的妹子,你身如百合花,在你身上我可以嗅出百合花的香气……”
我轻轻唱着一首所罗门的歌,颂我对神的虔敬。
我从此可以放心了。倘若照僧侣所传,人死将受那最后的审判,到上帝面前去秤量我的善恶,或者游十殿,谒见那各式各样脸相的阎王,我将有话说。凡是我应做的,我已经做了。一个没有得到她分内应得到的爱情的人,我服从了神的意旨,已给了这个人了。神所造的这个女人的灵魂,被恶男子在那上面玷污过有痕迹的,我用我的爱为洗刷过一道了。我为使这女人了解你大神在青年男子身上赋予的气力与热情,我所以去爱她。我让她在我身上觉悟她是配做一个年青人妻子和一个年青人的情人,……我还愿意给她爱的认识以外再给她以对现世不满的指示,因为你大神既把她雕琢成得如此美丽,却赋予一个如此驯良安分乐生的性格,更处置她永远到一个顶肮脏的人身边,这最苛刻最不公平的待遇,我要她知道你司命运之神的可诅!
①成绩同时如像妻样养孩子了出版,据初版本载,原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