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寓中·梓里集·采蕨(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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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屠夫(1)

因为戏,所以说到吃,因为吃,所以……虽然曾有人反对,说是今年这一季,戏是不能唱,反对的理由即或是同法律一样,然而这地方,法律就永远是被习惯支配,戏是仍旧由当事人把班子从浦市请来,搭了台,开了锣,按着乡绅的嗜好,唱着下来了。

唱戏是使神欢喜的事。我们虽不曾见过神打哈哈,但一些当地老太太,一些小孩子,一些靠摆赌摊为生的闲汉子,一些官,一些生意人,……的确是同神分到得了不少喜悦了。他们这些人,在平时,全是很省俭的人,一些不省俭的人在平时也无可花钱地方,因这社戏一开始,于是自然而然可以把钱的用处得到了。譬如说,平常时节我们有钱也不能拿钱去请一个人来恭维,且把这挥霍的大量给同乡知道,因了唱戏,因了唱戏有着那打加官的习俗,于是这钱的用处就成了有意义的事了。其次是买坐位,买茶,买点心,也可以把这省俭下来的钱痛快的挥霍。还有小孩子,地方一有戏唱,学校是就不必进。这自然是更妙的事了。至于卖东西的,可以赚钱,我想这个用不着来说明白了,我们大致总不会不明白赚钱一事是应当欢喜或忧愁。

戏是按了规矩,照着规矩上的秩序,加以地方有势力的乡绅意见,以及乡绅老太太,小军官的姨太太,省议员的小姐等人的趣味,编排着三国志,封神榜,施公案,以及各样新戏唱下来的,谁也不明白这戏是唱三十天还是四十天就可以唱完!要神来说,这够了,就可以不唱,恐怕这事也办不到吧。唱戏是为神,但为神唱戏的地方当事人,若是钱不花完,若是家中人还不厌倦戏,若是做生意的同摆赌的还以为收入不够,这戏即或是神已厌倦不看,他们也不能让他就此卸台啊。

至于官家人,那才更不会扫地方人的兴把戏的日子缩短呀!他们不是蠢人(这当然你们也总有知道的),多唱一天戏,凡是衙门中人也多有一种理由找钱取乐。他们这些好副爷,正清闲得生病,既不需要成天扛枪下操场习操打靶,又不至于成天出差,地方上一有戏唱,那才真是运!有了戏,他们也就从新找到当副爷的责任了,他们于是藉口维持秩序,分班派十二个人到戏场官棚子上一坐,弹压一切,当然戏是得看了,此外茶同瓜子点心也就用不着出钱。那些轮不到当值的呢,就更好。他们可以到戏台后去抽头,把抽头得来的钱拿去赌博,又可以到酒馆子里去吃面喝酒,身上的号褂子是省略会账的免票。他们可以三五成群的到桥头去同来看戏的苗女人开玩笑,摸摸奶子,说一点粗话蠢话,到这时是不愁缺少标致的苗女人的。他们在散了戏以后,喝醉了,玩够了,就把号衣纽扣解开,兜着风,走回营去,一面口上哼着军歌或戏文中秦琼哭头一类悲壮苍凉字句。这是一些快活人,独在地方上有戏时,这气分便得了机会尽量发露了,至于平时,也不怎样无聊!

看戏的人真多。不唱戏,到这地方来,是仿佛猜不出这地方有这样多年青人,闲人,乡下人,与作生意的人。若办选举的人,知道应用这样办法于选举,是必定可以得到比用其他方法召集二十倍多选民的。这样多人都愿意从远远近近的另一地方来,站一天或坐一天,看听戏台上几个穿花衣的把脸涂得肮脏不像人的怪东西唱喊哭打,这兴味的专一,这耐心,这诚心,是比任何处的有知识的人用同一趣味与同一专诚来听一个学者讲演还值得佩服的。若果我们明白了这些人对这戏感到的兴奋,是如何的深,我们也就不会再以为美国人看打拳的狂热,与英国人比球的狂热为可笑了。虽说欧美的文明人是不与这中国乡下人相同,他们有的是丝礼帽同硬性的白衬衣,还有雪白的领子,以及精致的丝手套,与象牙作把的手杖,用钱也总是讲金镑,讲钞票,但仍然有些傻地方是一样,拿来打比是不至于不相称啊!

你好读者,不怕挤,不怕头痛,不怕嚣扰,不怕气味逼人,(气味逼人是免不了的,这里有厨子,有制牛皮厂的经理,还有……)随我来到这坪里看看吧。

好热闹!不要悭吝气力——一个男子,到了这里,是知道不能悭吝气力的。请你用力,挤上前一点,我们可以到台边一点,纵听不懂台上人唱的戏文,至少也可以看清楚台前的人物。岳飞,黄忠,蒋平,窦尔墩……这些全是大人物,我们不能不承认。虽然是装的,听他们咳嗽,喊人,迈步走路,至少起码是比坐在两旁官棚的千把外额英雄得多。一个台上的员外,比这里看座上带起茶晶眼镜喝盖碗茶的绅士,也仿佛更使人感到那相貌堂堂尊敬。一个旦角,风骚处也总超过这里小姐们的十倍,更能使男人心痒。无怪乎看戏的人有这样多了,无怪乎这里这样热闹。我们人的性情,不是常常存了莫名其妙的幸望心,想在人中找英雄,首领,菩萨,大王,等等来崇拜倾倒么?在管领我们的上流人中,除了少数的少数,有几个是值得我们在脸貌仪容上也生出敬畏的?具平常相貌,穿平常衣服,虽然权力使我们不得不低首,但我们想象中的主子,总不是这类平鼻扁脸举动濡缓的人。

从戏台上,这里的人,是把一切好的可以倾心的模型全找到了。

全场的人都乐着,台上的混乱与神鬼的显隐,给了这些原始民族以惊讶中的兴奋。每一个简单的心都尽这戏的情调跳跃着了,连那在平时专以打算盘过日子的米商人,到了这里也似乎只能放下心上那一具算盘,让这一颗机警的心为台上那场战争摇动了。

台上战事一毕,观众手与口的战争便开始了,他们看戏也看饿了,就吃面,吃包子,吃豆粉,吃……谁知道这样吃伤食了是不是非请医生不可的事。谁知道他们凭什么信仰敢吃了这样又那样。他们的腹量,我们真可以不必去过问好了,知道了也只多给我们吃惊的机会。眼看到那大托盘凉面凉粉从这面递到那面去,眼看到整只的烧卤鸭子在一个斯斯文文的十八九岁女人手下撕得碎成小块,眼看到那大碗的生辣子酱(仿佛是单是用来看的或嗅的),眼看到小孩子哭着喊要吃东西的情形,我们对于饥饿的战争,才真可以看到不少惊心动魄的事实!

没有见惯这情形的人,也许将疑心以为这是更伟大的一幕剧——然而这样说是不行的,这样说就仿佛挖苦了这地方人了。这些人,并不是平时挨饿,当此时才能显出各人的腹量,竞争于饕餮的。能够吃是无法的事。平时不是放纵时候,这时却非放纵不可了。我们还可以放心,本地人,很少有因此得着很重胃病的,这地方,医院就没有一个,没有医院的地方,大概一切娇养的病与奇怪的病,总不至于产生!

戏子呢,也总有人想明白吧。其实因了有戏享乐是一样的。除了唱,他们也就是吃喝,在台上打觔斗耍刀,费力是比坐着的看戏人费力的,但因此也就更吃得下东西了。他们的运气,是并不比看戏人为坏的,一个唱完了一曲戏的角色还可以拿赏号去戏台后边赌骰子,输了也算得是输了这一天他的嗓子。(输嗓子的事,不是成天有不少傻东西在干吗?)一个戏子他还有另外的好运气在,譬如唱旦角同唱小生的,他能因他的装扮出色而得到一种巧遇,但这个不是这一章书上应提及的事,所以不说了。

若果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这地方全是那么唱戏下去,若果是这戏唱下去是可能的事,那么,这地方不知将成为什么地方。戏唱得一久,我们可以想起一个人的可怜情形来了。

在下一章里我将提起这可怜的人,怎样便觉得可怜的原故。

说到他,唉!

读者们,我请你每天五更时到南门坪去。南门坪是这里一个人人皆知的地方,问一问就可以知道。(我应附及说到的,是这个地方问路用不着小费,他们还不知道报路可以要小费的。)到了南门坪,站在那溪边打铁的门前,等一会,就可以看到我所说的人来了。来到这里他是要休息一会的。他将同这打铁过夜的人谈一阵天,除非是落雨,这规矩他不至于破坏。我们可以靠这打铁的炉中熊熊的火光望清楚这人的脸同身材。我们可以照这样为这人写一张单子:

杀猪人阿大,年纪约略四十岁。高大的个儿,身长约五尺一寸。颈项短。膀子粗。嗓子嘶哑。光头。脸有毛胡子。两腿劲健有力,壮实如牛。腰大且圆,转动显笨拙。

还有……

这人杀了不知有多少年的猪,俨然每一只猪的精华都有一点儿在这人的身上,所以把这人变成如此结实了。但若同铁匠打比,则这人的精壮又将成为另外一种意义,若说杀猪人身上有猪的精华,那铁匠是在身体各部分全安得有钢的。

这两个人一见面,必定是铁匠先说:

“早,阿大!”

“不早,哥。”阿大这样回答,在回答以先,是已经就把肩上扛的杀猪武器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