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人是叫雀,不会那么讷讷,”画表那位科员如报复似的证明前话的错。
“那就算麻阳人吧!”不知谁一个说。
“麻阳人会同人结干亲家,菌子这个就不行。”科长把前话又驳死了。
讨论的终结,还是依然无异于往日,付了保留。
同菌子同科一个科员,看到科长电稿已完,对菌子的问题也有点疲倦了,想出了一句新鲜话,很庄严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菌子曾发过很大的誓,告给自己是从松树最多的地方来的。这当然是一句笑话。但这一群办事员讨论菌子出处问题,何尝又不是把成一个笑话来说呢?一听到科员这一句话,科长首先就抚掌,其余也依次抚掌,照往例,到抚掌时,大家就算一个难题已解决了。
菌子起先一个人听着同事讨论到自己鼻子,眼睛,多的襞褶下巴,因为上司也在攻击自己的那一条战线上,所以并不做声,一个人很可怜又似乎很伟大的坐到办公室那个离同事与光明较远的一角隅上,低下头去看一件从邻县来的公函。直到听到那同事说是发过很大的誓,告过他是从松树最多的地方出来的话时,再不能漠然忍下去了。
“朋友,莫那样吧!”菌子把头抬起说了,话中有哀求意思。
那同事,走到菌子这边来:“你不曾发过一个大誓同我说过么?你会自己忘记了!”又拍菌子的肩。
“我何尝……,我们是朋友,应当少嘲弄一点,到夜间,我们可以去南街上那甜酒铺吃点什么。”菌子话说得很轻,想用食物去与同事议和。
然而结果却失败了,想不到同事却故意高声说:“大家听听,菌子夜里请我到南街上去吃甜酒鸡子,你们谁愿去么?可以一路!菌子都请,大家不必嫌弃。”
这同事极其聪明,又特别对科长做出谄媚的微笑。“科长你哪家晚上左右无事,也就去去吧。菌子是很大方的,同他客气了他反生气。”又回头向陆书记官,“陆先生,我们都去,不然菌子会说诸位看不起他!”
这书记官,原是一个最馋嘴的,无事时,还到处去敲别个酒吃,如今是菌子的东了,忙说去去,菌子先生请那有不去的道理。书记官原是一个知法律刑名的人,用字非常有分寸,如今于菌子下加了先生两字,可想而知对晚来的甜酒是不愿松松放过了。其余同事有明知是那科员做得鬼的,因为要戏弄菌子,也一齐哄然答应了。
菌子呢,这时想飞,可是飞是梦里能够办得到的事,他又像这原是一个梦,欲于腋下顿然生一对翅膀飞到别处去,被同事把翅膀抢去,自己陷到手足无措的包围中了。到后看到科长都认真答应了,才喃喃呢呢说手边此时无钱,就过几天吧。这明是想推托的话。陆书记官就立时命听差去请会计来,为菌子预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宣布菌子请客那位同事,待到会计取钱来时,分了一半拿在手中,扬手大声说这是五块,大概够了,暂时由兄弟保存,到了夜间八点钟,各人就请到甜酒铺去,不必再用帖子请了吧,说完,把一张五元票塞到衣袋中去了。
同事都望到菌子笑。菌子不敢对同事们望,视线斜落在桌上余下那一张五元钞票上。票子上一角已略模糊了,褐色的花纹纸面上,有两颗小红印,菌子原是治过说文的人,认得一是“总理之印”,一是“中国银行”。印之下,略歪一点的地方,有一行横的红色号码是00735。菌子无意思的想着同事手中那一张号码末尾一字,不是6字就是4字……我才说过,菌子是在A地方县公署,一个三年资格的一等科员,所谓A地方,也不是地图上没有的乌托邦,若是有人要寻这地方,向湖南省湘西区,沿到当年屈原溯江上行那一条大河,从驿路或者从拉船人的纤路,均无不可,你只一直往上走,由常德上桃源,辰州,泸溪,浦市,辰溪,洪江,黔阳,再上就到了。A地自然还有它县或府的旧名,不过我为减少地名的字数起见,所以还是叫它做A地。
A地有些什么?它像中国的任何一省大点的或小点的都市一样;有许多人,在一个专制时代造下来的坚固城里居住。
人与人关系中,有悲哀,有快乐,有诈骗与欺伪,有夸大同矫情,有假装的呻吟,有梦呓,有死亡;强者也是一样的迫害弱者,弱者也是一样并不对强者反抗,但把从强者得来的教训,又去对那类更弱者施以报复。各个生物的身上,都流着由祖先传下来的孱弱,虚伪,害痨病的民族的血,又都有小聪明,几乎可以说是本能的知避强项,攻打软地方。小绅士也会抖擞精神,装模作样,用法律或礼教,制服那些比职蜂还勤顺的农民,地方上也自有他十根或八根的小柱石,而这类柱石比现在国中那类柱石的无耻,虚伪,懦怯,想利用别人呐喊去吓退政敌,也并不两样。
A地还有一道大河,河两岸有居民,所以河上搭了一条很大的桥,桥上每日来往走上不能用数计的人,河中两岸泊船,船上装货物,开行时,船上水手摇橹就嚎,唉,夷来和喂,随便的唱起橹歌来。……这样说下去,似乎没有法子说完了,大家晓得A地的确是有,而A地曾住了个名叫菌子的人物就是,以下我说菌子的生活。
东门城头午炮响后,衙门前警备队那号兵也哒哒啦啦吹起午时点名号了,不久,就有一个铃子,在听差手中,吃醉了酒似的,乱喊着从窗下过去,到了休息吃午饭的时间了。同事们都把未办完的公文,放到纸夹里,用镇尺压着,陆陆续续出去。菌子一个人用了救火的匆忙脚步跑到家中去煮自己的饭。不过这也是很短暂的事,一个人去淘米切菜,似乎是太麻烦了,且煤油炉子使水沸腾,总得四十分钟,尔时休息一共就只有一点半,到饭熟时,时间就快到了,虽菌子能用平常人所不及的麻俐手腕把米弄成熟饭又塞下肚去,但终觉过于费事了,所以不久就把午餐包给署中厨房,同到几个同事一起吃。晚时归家,始自己造饭。
下午归家,菌子已不会再为什么事迫着,用不上那种匆匆忙忙了,是以造饭的事,在菌子并不感到一点麻烦。回家之便,他总不会忘记,带买晚饭所需的菜蔬,衙署前就是一个大露天菜市场,任什么新鲜小菜都有。菌子能知道何种菜在那一月为当时,且会用不很多的钱买到相宜的菜。或是四两猪肉,再加上一点油菜尖子,把油菜同辣子略炒,猪肉剁成饼在饭上蒸好,那就汤也有了,菜也有了,且可以匀为两餐。油呢,炉子同夜里看书的灯,自然是免不了要买,但菌子知道瓶数比零买要强五六斤,所以三块六毛钱就要义记徒弟扛一瓶送到家来了。至于炒菜的油,可以买也可以不买,到案桌边去秤肉时,莫忘到同时要点肥的,或属搭一点花油,回家炒肉时把肉放到锅中略久一点,则要另外炒点芫荽菠菜的油也有了。
菌子的厨房,煤油炉子原是有两个,这一个把淘好的米放下时,那一个就可以炒菜或热吃完饭后待用的喝茶洗脸水。菌子同房东说过这也非常方便,那么两个炉子,占地方又不大,简直可以抵一个两眼灶,且说就是同一个太太合住,是这样也很够了。关于与太太合住的话,实际上,菌子似乎是并不曾想到过,不过同房东闲谈时无意中说及罢了。
一个人花两点多钟来治一餐晚饭,算来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们,也曾把这话劝过菌子,要他把晚饭这一餐也就包给了署中厨房,可以省许多麻烦。科长是那么说过两回,但菌子却笑着不做声。
一餐午饭,已就是不得已了,谁还耐烦省这点事来吃这样粗糙使人不放心的饭菜!菌子心里想着这些。所以就笑了。他初来就不放心那厨房做的饭菜,常常一个人偷偷悄悄跑到厨房去看,见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从肥料中取出的青菜,略到水中去摇荡两下,提起来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丢进锅里了,从此遇到午饭桌上那碗青菜时,菌子竟连筷子去拨动也不敢。
他并且还有两个不能把晚饭包到公署厨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饭时,同事把他也当成了一味下饭的菜,真有实行“菌子”名义的利用,这个他能明白,所以不去。其二,他把署中科里应办的事办完,除了上那几点钟办公室外,以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惯了衙门办事的人,积久就真成了一副机械,自己虽然还可以到家中治一点音韵学,但自己读书,那里用得五点到六点的长时间呢。菌子又不是一个知道找寻娱乐的人,所谓娱乐,他也不需。若是晚上还有两点钟上办公室,在别个同事,或会生出骂娘的心情来,但在他,则反而有了点着落了。
对于晚上这几点钟的空闲,菌子还常苦找不到一种工作来消磨,如果是把弄饭这两个钟头又缩短为三十分钟于署中吃那顿粗糙饭,时间又多出一点半来,那岂不是更使菌子为难么?
至于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饭吃过后,接着又做些什么?那当然第一是先刷牙齿。本来菌子对于一切都爱洁净,牙齿,则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齿非常之白呢。”或者说“菌子,阁下齿如瓠犀,”或者说“东方朔齿如编贝”,这类话,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夸赞。但这个很能使菌子受用。菌子总觉得这是一种足以骄傲的光荣,不论夸赞出于何等人口中,有无诚意,牙齿值得夸赞,却是事实。他愿意科长对于他拟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词得体的奖励,但尤其愿意科长对自己牙齿也给以相当的赞美。有一次,一个同事像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告他科长同县长讨论到你牙齿,县长说你懂卫生……这懂卫生是否出自县长的口中,菌子却不去研究他的真伪,从此以后,菌子与别一个人谈话或独自坐到时,有意无意的却把牙齿常常露着了。
菌子在A地方,就是那么略无变动过了三个整年生活,所谓“那么”三年生活,就是说菌子每日七点钟起床,热水洗脸,用无敌牌大铁筒牙粉刷牙齿,吃白煮鸡子,念关圣帝君的明圣经,再进到县公署去办事,每月到月底领三十块钱月薪,终日伏在办公桌上拟公函呈文训令稿子,到午炮后,带着疑心去吃大厨房那种菜饭,下午回家时,转到家中就燃上煤油炉子,花两点多钟功夫去造那餐晚饭的生活。至于以前菌子到别一个地方的别种生活,当然是有好些不同的地方,但这个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别人要想一丝一毫也不可能(菌子说话又是像一个普通卖布的江西老表,说真话你听得人不懂,到你懂得时,那又是最不可信的话了),用归纳法来断定估计一个江西人是极其容易错误到相反的地位的,所以我们对于菌子过去,简直是无讨论之必要了。菌子年龄,据他自己说,是到今年六月初七满足三十六岁的。我们就暂且把他当成是三十六岁的人,除了以前三十三岁不算生到这世界上,拿他到A地的三年来说一下吧。
这三年来,在菌子周围的一切一切,当然多少都有一点不同了!就菌子所知来说,譬如北街上那个屠户,菌子曾在他手下称过一百多回四两猪肉一个宾主老板,如今是因为立了军功,做了团长了。房东家二小姐,菌子来时才出阁,如今是手边有了两个小孩子的守寡母亲了。公署中换了五个县长,这五个县长据说一个已做了省长,一个病死,以前署中老同事,除了那两个管卷员外,如今换得一个也不剩了。……还有许多许多,菌子都能觉到今昔的不同处来,间或想到这些时间上造成的不等情形时,菌子拿过去与现在来比较,总觉得过去一切是要安静一点,生活也平和一点。来日一天比一天差,不论社会或是人心,菌子还常常发着感慨,以为先两年,人心似乎淳厚许多了,如今真不成事!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菌子在署中,于同事们中保有的尊严,一年就不能维持一年。菌子的名字,虽说初来一年就为同事喊出了名,但当时别人对菌子总还有多少惮惧,除了几个同事喊叫此外也无人知道。如今则这名字似乎竟传宕开去,同一个岩石到水面上所起的浪样,跑到四面八方去了!地方财产保管处那胎毛不曾干实的小孩子也居然菌子菌子叫起来了。世界真是变了,从菌子方面所受的迫害来,我们并且可以说世界当真所变是一天一天的坏。
有人曾怀疑,以为既说是菌子的同事都已全换了新的,为甚前一届同事为他取下来的这类坏名字还能蝉联于第五批以后的同事?这我够加一句解释,你们不知,每次办交卸的时候,同事就同时把这位菌子的名字,以及性格为人与乎对付方法,也当成一件正事,交卸给接手的新同事了。所以菌子的名就一直传下来。菌子因了这名字所得的一切不合理的迫害,也由旧同事传到新同事。
三年来,用日计,折合了一千一百多天,若是把那个由屠户而做匪,做匪后又上山占据了明山落草,落草以后又攻城把A地东门外房子烧了三百多间示威,又……,一直到招安,升官为止:要记述一下,怕非要预备两册很厚的书不能办到吧。但一说到菌子,好像用我前面所写的几千字,已算得很够了。果真要延长下去再过三年,菌子没有迁居,事业也是现的,换了个县长,换了批同事,他还是那个每月三十块薪水的第一科科员,想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动的。要菌子在一定生活中发现自己新的不同处来真是不会有的事。
菌子根本上就像一个思想安分的人,没有要求,纵有,也就是希望另一批新同事来少对他作弄一点而已。实际上,他是那么,每一个眼前所来的一天都如过去的任何一天,除开放假,寒暑无异,他都是规规矩矩到办公室去办公,接受同事们各在家中就预备下来的各样新鲜取笑方法。
回到家后,做完我才所说那种照例生活后,就躺在自己那具很精致洁净,京绸缎被面,花洋布新式扁枕头的床上去,做一点比较上使自己平静一点的梦。做些梦有时是对于同事的复仇,所以当然不免比普通时的菌子要激烈点了,不过大多数说来,在梦中的菌子,依然还是白天我们所见到的菌子一个模样!怕生事,爱和平,极其忠厚老实,对暴力迫害,所守的还是无抵抗的消极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