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差不多,差不多。我坐在,”这里狒狒比先用了点力,或者是恐怕我耳聋也说不定,“我坐在大少爷旁,他今天很高兴。说到大少爷,真是——那年,老太太喜事时,我还抱到他在老太太床边送终呢……”
他,狒狒,似乎还说到老太太当年到天津时,他曾由新站一直扶着轿杆到家一段话。这些是增加身上某一部分(或竟是全体)荣耀的事,于狒狒先生自然是愿意常有机会告给别人的了!不过这却把他为了难,他本想找一句若带有羡企的适当应酬话塞进狒狒耳朵去,可是半天也找不出。
也幸而是他不找到若有羡企的空虚话!不然,狒狒先生会又从这一句话中引证出若干表示与老爷家中亲近的唠叨来了。
“去看看戏吧,听巴掌声的响亮,可知剧还不错。”他提个议来想支开这不愉快的接谈。
“好,好。”
于是,他们俩进了门,挤上前去。
今天人的确太多了,老爷太太皇亲国戚坐中间。男女来宾坐两旁,男女学生坐后面,再后面是丁役站着,闲杂人立在门外把眼睛贴到窗棂上;真可谓之大同乐了。
当他不知不觉被一个少爷们推送到从前面数去第五排正中一个座上时,回过头来,却只见我们狒狒先生正于极左边拣到一个空座位。怎么狒狒不进来呢?此间空处还多呀!不久,就使他了然,原来前面一排是老爷,而他是充混在国戚与皇亲之中的人!狒狒资格却不够。这只使他不幸,因为得到这么一个好位子。夜里九点钟后,当老爷引着两个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时,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丽肉体。他不久就在心中念起雅歌第七章来——女王呵,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如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
你的颈项如象牙台;
你的眼目好像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
你的头在你身上好像迦密山;
你头上的发是紫黑色;——
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
……何其美好,何其喜悦;使人欢畅喜乐!
……你鼻子香味如同苹果。
迦密山只在他面前不过三寸间隔,但给了他欢喜也给了他忧愁:因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时时回过来,牵引他几回想伸过手去摩抚一次那莹然如玉的象牙台。苹果的香味,使他昏迷如痴……这位不幸的少年,终于犯了许多心的罪孽——同时一个膝盖骨,在巴特拉并水池的鉴照下,也成了一个卑劣东西了!……关于这些与狒狒不相干的事,他另写一篇题名为用A字记下来的事,记述他的不幸,这里也不用多说了吧。
八月十六日于香山慈幼院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22日《晨报副刊》第1255号。署名沈从文。
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
将近三千多个面孔,都为寿面寿酒转成欢喜和悦的样子了。在一堂的欢笑巴掌声里,他觉得自己又不知不觉选定了“孤独”,在那人群中寂寞起来。
呵,这样多肉!一排排,一阵阵,都能为一个在台上用使人欲哭不得,不受用的滑稽话,把笑声引纵出来,不是快活事也还是怪事!这有什么可笑的?但是虽不有什么,毕竟大家高兴,有非笑一阵不可的意思,就让大家笑吧。
“我还是去找我的梦去!这里各样都为人预备的有;快活,高兴,爱情,谄谀,寿面,寿酒:但这之间,我直是一个不速之客了。我的地位,即如算是个客,也还是不重要自己跑来逗趣的客,寿面寿酒是搭到别人得一分,——就是特为我预备加一分,要我用五点钟以上的难堪去换取,……而我也不须要。”
他把身子立起来,回过头去看背后刚挤进来那一条特别留下来分男女来宾礼教之防的空路。
“嘘——”这声从他座后一个中年绅士口中发出,这显然是我们这位想出这肉阵子的人挡住了绅士视线了,故这样下了一个警告。
“狗东西,你就那么给我难堪!这你不可以稍稍把头偏一下吗?为甚刚才为答应女人的话,却歪过头去十分钟呢?……何况我是找路出去。”
为了嘘的一声,他了解他便成了这绅士的敌人,头上有绅士加给的侮辱与憎恶。也许是下意识中已种下了一点怯懦种子吧,虽想用故意持久不下的行为来反抗的他,仍然是颓然地坐下了。
“狗东西!我若离开了这座位,总会来一位肉屏又大又高的胖大爷,使你头也昂酸。”这极滑稽的思想突然从他脑中生出,于是又从座上站立起来。
“嘘——”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哨子,使他血沸。
他还是站着,愤恨把他身子举起。他还用目光去后排那些青衫马褂特意从北京城中来叩头献谀的人中搜寻哨子声的来源。
当他慢慢地若从战地得胜归来带了些骄足神色贴上座位后,围绕着他的肉群,都成了被诅咒者。同时,他下了一个决心:我非让我这身子放在来此看戏的肉群中最后出去不可!我要看个究竟!不用睡了,还有明天。
电灯忽然黑了,只剩下台上前面一排红绿五色小灯光。紫的帷幕渐渐的拉开,原先位置在帷幕后面,用浅碧水红丝罗裹着身子的四个女人,随同话匣子舞曲的节奏,转动起来。
这值得大声鼓一阵子痛痛快快的巴掌!四个,请想,是四个不同的人,会这样一致的跟着舞曲拍子做出许多花样来,而身躯是这般轻盈,苗条,……呵呵,这种令人钦佩的逊驯,怕不将来都不能够做一个太太,享受爱美丈夫的供养吗?
从厌烦到不能使人再厌烦的肉底噼啪声里,他想起工人绥惠略夫在戏场时光景。倘若是有那么一件东西,握在他手里,这极可注意的□□不是就在他手中了吗?哈哈,女人头上折了的白合花绅士的巴拿马草帽,如白藕般小而嫩肥的手臂沾上些大红色鲜血,从有一撇短髭的丰腴嘴上露出底苦呻……幸福的败坏者!以后,几多会找娱乐的肉东西将永怀着这痛苦归去。把你们的爱人毁去,把你们的宠姬毁去,把你们倚为幸福之屏风的风屏撤除,把你们点缀世界而具的美一起毁灭!……可怕的悲恨,做梦也能并出一身冷汗的恶印象,将嵌进你们未遇到这十粒子弹的人们心中去,永远,永远以至其他一个肉世界去。
这时他的手不因不由插进了大衫衣袋子里。铅笔一枝,极孤独的卧在衣袋中之一角。铅笔呵!变吧,变了,变了,一枝铅笔,变成铅笔一枝而已。
新戏台上几个女孩子竟能如背书一般熟流的念下去,也可算难得了。这是容易的事吧?只怕你以为!因为你们都聪明才智,自然看来是容易事。他很觉得奇怪;为甚他念一首七言绝句到明天会一字想不出,而这般小小女孩竟如此熟习脚本?
新剧说来是帮助社会教育的,是给爱美者得到极优美愉悦的,从一本像有七八(或十多)幕不知其所以的剧中,他证明这话了。巴掌,哈哈,好等等作用中,不表示出这群没有受过教育的爱美者确已于目之所接有所领会了吗?
他但昏昏闷闷的,也听得到台上的背书。这时台下嘻哈以外的声音超过了台上一个极清锐的女孩说话,然而他还能在这潮声中把耳朵去接收台上的清脆莺簧。
“噼拍,——噼拍,”这声音起自他身后那个绅士手上,他掉过头去研究他的正弹动着的手。
“不怕肿吗?”他用目去说话。
“不怕,不怕,——噼拍,噼拍”,绅士的手已答复他的意见,说是不怕不怕了。
……
旧病发了。
原因是他面前一排座上跪了两个披拂着头发的小孩,换了两个小姐,从小姐的松散发髻上见到姑娘们的新女人型式来。
“现代教育铸定的新型式姑娘,太美丽了;我应赶快死去……”
因女人的太美丽,使小物件中的达利孩子想到死,他实太伤心了!
他不愿受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故即时把头低下去,埋伏在两个手掌中间。他的腕子的倚靠处,前面是一个剪发成圆形像包头菌似的女人底脑袋。
不幸的人,能以知避他的苦恼,那以后便不会再苦恼了!然而我们知识只能帮助我们取得应受而不愿受的苦恼,因为“不幸”据说是命中从有生以后带给来的礼物。
我们为这小达利笑还是为小达利哭呢?从诱惑的恐惧中,他以为低下头去便可把这魔鬼躲开了,谁知当这姑娘把身略向后靠时,那些没有平贴的短发便落在他腕上。
……一寸,两寸——过去两寸不到的地方,不是有个敷了雪般白腻颈子吗?把手伸过去,两寸,只是一尺的五分之一!只一伸!我便将拧着一个细致滑腻的面颊了!抬起头来,伸过去吧,乘电影未换片时!
如所思的他把头抬起来了。但他却并不是伸过手去做那些伟大事业,(色情狂胆子到这样当然是算得伟大了)只是想把手离开这使他灵魂刺着发痒而颤栗的青丝细发。他的手,左边已垂着;右边又插进口袋里去摸着那枝终不能变成足把这会场中三千个肉体兴致扫去的短短铅笔。
那无领白麻纱衣,绕颈那道密系小花朵而成的丝边,淡红颜色,落到他眼中时,同时那边还有些撩人的香气由伊手绢上过来,跑进他的鼻孔。
大概是大家不该于这晚上见到意外的热闹吧!所以我们小达利心中起着许久猛烈争斗,想到鼓勇气伸手过去拧那二寸以内的小圆脸一下;也想到赶快跑到山后峡里去乘月光跳下去;可是,一样都不做,仍然一直昏迷的坐在那肉阵中到散会为止。其实当真有这胆子,伸手过去将那在一层薄纱内的小小腰肢结实搂着,把从未亲过女人(但为女人亲过)的嘴唇搜寻着那芳唇秀靥吻到他人起而解脱为止:尽把事弄糟到如此地位,事后的攻毁,纵至于搽的一下削掉一半脑袋,也得到比受罪还应丰富的报酬了!或者是峡里去消磨了,也比让人用不经意的眼波,把心子割碎,如受凌迟一样苦恼为爽利!
在别人,把手上那把有镶白铜的小遮阳,横放在自己后座,且把微微凸出的两个黑眼睛,扫一下靠在背后那个小达利膝头时,小达利感到一种流泪的侮辱了。
“卑劣东西!”这话小达利从伊眼睛搜出来的。卑劣呵,在小达利的一切行为中,从另一人看来,本已满刻上卑劣两字了!
可怜的小达利,根本上你命就卑劣了。时代在此间造就了许多太太奶奶,但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于这中找你所须要的东西,太不合理了!你卑劣,你太卑劣了!处处却想求乞。
在一间霉霉湿湿的房子里,你们可以找到达利。这时天亮了。哭后卧在一张铁床上的他,一面在用力击打着那卑劣膝盖骨,眼泪还挂在脸上。
八月十四晨香山十八湾
本篇发表于1925年9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第80号。署名沈从文。
白丁
他记得刚才怀藏了些不安与惶惧进到一个阔大办事室中时,当室左独据一角一个长衫斯文人起身来便打了个照面。这不须他来红脸问讯,于那张单独桌面前略无皱纹的长衫上,他已认清面前的便是股长了。
他用见上司时的态度,恭恭敬敬斜靠股长先生用手指示一个座位后,于是股长先生用对小学生态度开了口:
……听院长说你还做什么白话文咧!
这增加了他刚平复了的惶恐,忙说那里那里,什么也没学过,懂不到那样叫白话文同白话诗,纵然……也不过玩儿玩儿罢了!
其实股长把白话文三个字慢慢的嚼出来吐在他耳朵尖上,用意也不过是逗小孩子玩儿玩儿!不久就使他恢复了安静。
“读过书吧——到那一个学校上课?”音调苍老可听。
“不,不,在北京并不入过学校。”余下的惶惧使他嗫嚅。
“那往年子在别处总到过什么学校了。”
“不,不,不念过书,是个白丁,字认得几个,但稍稍,稍稍从别的地方认几个字来。学校是无缘无命的,心里也不敢想。”
“哈哈,好说好说,听院长说蛮好咧!”话是这样说,然他眼睛同时接受股长先生的眼风,却像是:白丁,白丁,不念过初级读本上的鸡鸭鱼,怎么上馆子时倒会叫出“蘑菇蒸鸡”与什么“清炖白鱼”一类新鲜名词呢?
股长先生以为不念过教本上鸡鸭鱼,便不应会吃关于鸡……这意思自然很对!不过他觉得是侮辱了。
他想讽股长一句话,然而找不出适当句子来,没有开口。
“这也没多事,院长意要先生来(以手抓头微笑科)为编编一个周刊,一礼拜一次——又听说你也想于这里念一点功课,不知——”股长不则声了,态度忽然更庄重起来。
他这才新发见股长有在剧场上充一个绅士或哲学家的才能。
这简直把人瞧不起!从什么地方倒说我是来受人教的。白丁就不会来讲堂上解释没曾念过的鸡……味道吗?于是,他说,说时比先加了点力气,似乎有不平搅合在话里:
“不错,我要念点功课。不拘日文或世界语;但这要往北京才能找到较妥之学校。至于到这来,是院长约一同来看看,大约不久还是返北京去,那边且还有个职务。”
两人就沉默起来。
股长的手,还不离开头顶,五个指头在头发中搔爬,似乎是在搜寻一件东西。
他得了空才慢慢的旋过头去看那室中的一切。十多个斯斯文文的不认识人,还长袍马褂把头埋伏在桌上工作。大概同时他们心也埋伏在那些黑的白的——不黑不白之花的薄册上去了,室中静寂到各人能听见各人的出气。外面的蝉的干嘶和到下课后学生的嚣扰从窗子眼(这些窗眼是糊有绿色铁纱的,蚊子却不能撞入!)撞入,各人也能听到。间或其中一个也举起手来,学股长样抓着脑袋,但这我们却不能相信他是有什么所为而然,不过为一种无聊与疲倦的解除,像一个“哈欠”与“懒腰”用意罢了!但那些用拳头敲太阳穴的,我们应相信他是在叩问自己已遗忘了的事情,因为他们背膊上的湿痕曾为他们证明工作的专一了。
这简直是一些机器,且各自能管束他自己……房子里充满了无聊,他为这无聊把背膊弄湿把头也弄昏了。
长此沉默下去,终不是事!终于他又发话了。
“这里周刊不知何日起始,若是即日还不能进行,我想回北京一趟,我还有些小事没理清,有三两天总可转身,但——”
抢过去说话的股长是这么的:
“好好,就是吧,三两天一时还不能进行,等开了学,再——”
当送客的事举行时,似乎股长也曾起来一下。一个小办事员得到这么优遇,自然不应再说什么被人轻视的无味牢骚了。
他记着:股长在接待时给予的颜色以外还许了他若将来有什么好文章也能够在这刊物上发表,好家伙,这又不幸福与荣耀!当时口上他似乎还致了一声谢,但白丁于这时便更感到别人的侮辱,出办事房时,肚内有气,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他发了一个小孩子想头,觉得以后对人非骄傲夸大一点不可:到处因不能夸大吃一些肉货的亏,但实在说来还多是自己身子不为他争气的原故……二十来岁的人,身子还是那么儿,虽然心里四面八方早长了胡子,但心里别人却看不到,无怪乎到一处受一处男人的轻视,女人的白眼……当他明了了这些时,便把愤恨消灭,心里仅留了点自怨。
他的房子,给那个对苹果还高兴的瘦长子第二次的引导,换了个新地方。这房子正包围在六百个大孩子小孩子肉阵中间。倘若他是爱热闹的人,对这新地不消说会承认比以前那个狒狒武库好玩多了。
一些爱热闹的孩子们,于四十五分钟在使人打哈欠的讲授中下了课室。为恢复刚才的疲劳起见,大家都高高兴兴有意似的把那钉有马掌钉的鞋底,在楼板上拖来拖去的闹玩着。“这似乎还无多意思!”大家都觉得了,于是又相互厮打,叫嚣,哭泣,吆喝喧天;莫能休息,继续到铃子催他们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