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寓中·梓里集·采蕨(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
23769100000033

第33章 衣冠中人(9)

这时节,在祠堂里驻扎的军队,刚下操散队不久,忽然又临时集合,长官吹着哨子,喊叫赶快站队,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队人到失火那边警戒去了。

教授一家人还是站在平台上望火,且看到许多闲人在下面大坪里奔窜,样子十分忙乱。又见到同街坊胆小人家有人抬锅罐放到坪中空处的事情。又看到人打着铜锣报告火的方向,且胡胡的嚷着另外一种话语,大约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担塘水所得报酬的数目那种事情。

教授游目四瞩看了一会儿,觉得众生芸芸,扰攘无已,很是无聊。便说:

“汉生同姆妈进去,不要站在这里吹风。”自己说着已先走下楼去了,接着不久,这一家人就团团的坐在一个方桌边吃早饭了。

吃过饭,娘姨把碗盏收拾到厨房去,听到后门外扰嚷不止,见着两个兵士用门板抬了一个救火受伤的兵士过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又见着一个兵士扶了一个救火受伤的警察过去,跟着看的又是一大群人。这娘姨,也就着忙跟到后面走去,想看看前面那个究竟死了没有。随了街上闲人挤到祠堂前面时,受伤的人已抬进祠堂去了,所有闲人皆不许通过,正在那儿担着心,忽然又看到一个兵士从祠堂里匆匆促促的奔跑出来,口中只说“找一只雄鸡”,“找一只雄鸡”。她在人群中伸手一把就拉着了那个兵士,红着脸急促的说,“副爷,你跟我来,我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她把留养在主人家里一只公鸡交给了那个不相识的兵士后,又跟到兵士跑回来,站到祠堂外边,听候里面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

可是把饭吃完的教授,不到半点钟,就从从容容坐在大学校的教员休息室里火炉边大沙发上了。一室里五六个没有上课的先生们,都用东城失火的事作为题材,谈到一切关于失火的故事。其中一个最善于逢迎凑趣的同事,谈到某时在某地方看到一个妇人从睡梦里被火惊起的情形,因慌乱了一点,如何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他把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用了许多很雅致的名词描画着,大家皆用着温和微笑的脸儿,细心领会到这故事的变化,末了多人皆仿佛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换到烟卷,互相很矜持的笑着,表明这笑话虽有趣味,却并不能把大家的身分失去,不如另外一时另外一个人笑话来得更好,因为这个故事是这个无耻的人说出,他们是明白这个人的不好的。

失火的事谈过后,他们便开始谈这个冬天来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从厨子起头,一直谈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钟催促上堂时才止。因为学校里有这种规矩,所以到第二天学校中,便知道X教授家中有个愚蠢娘姨,把自己积钱养大的一只雄鸡送人的故事了。

廿年四月廿七完成

本篇发表于1931年《新月》第3卷第8期。署名沈从文。

战争到某市以后

雷霆震动人的身体,战争震动人的灵魂;当战争在南方某都市,开始发生,用暴风猛火迅速到出人意外的情形扩张下去,如一只有力的手,撼动到国内一切平常良好市民纯洁的灵魂时节,在北京方面,南京方面,上海方面,……及其他方面,还有多少神经衰弱,放荡懒惰,不知羞耻的年青男女,各为了美国输入的XX淫荡音乐,每日互相拥抱到成一团跳舞。绅士们,当局者们,则更其无聊,莫不盼望到另一国家来用强力出面干涉,拯救国家所处的困难。

沿长江中部某某市,从电讯上,把某一方面,钢铁奔窜的声音,呼喊杀戮的声音,连同大火毁灭一切的光景,以一种无律,无韵,毫无秩序的记载,排印成为无数号外,到市街上各处去散播时,XX市新大街的市民们,皆各在街头,莫不怀了焦躁,惶恐,同一点儿意外徼悻的心情,盼望到某种意外消息。战事既不可免避,政府应当如何想出办法,支持到某种局面,再一面作各种交涉,市民们是愿意从每天号外上看到点这一类消息的。号外印出后,一个人站在街心大声嚷着,各人竞争上前攫了那一方消息,送到鼻子下去。稍过一会,这些人便一面互相用呆板失望的眼睛望望,一面在口上一同咒骂着目前管理国家人物的无用,咒骂着二十年来一页历史上这个民族当家人的卖国该死,各个向四散走开。

这些良好的市民,虽各自向街旁走去,不管生熟,仍多聚在一处,用一种极关切的神气,互相坦白的说到一切。一个民族长久被压迫后而富有的幻想性格,占据到XX市民的全体,于是这些人便谈到军事上无希望的希望,外交上无奇迹的奇迹,而大部分,他们是明白政府不足信托,却仍然把希望安顿到现在这一个政府上的。

可是XX的秘密卖国条件,被外人报纸提到后,XX市上的空气不同了一点。街头上有用粗糙撒野的话语,骂到当局卖国媚外的。有谈到另一件事情,却仍归结到这战争,将因为政府的无能,成为一种无意思牺牲的。这是XX市的市民,一群有热忱无训练缺少领导的市民!

然而到某一天,却有人爬到西大街那个换钱摊上,高高站起大声演说的事发生了。市民的一群,从各方聚集到那边去,各把失神憔悴激动带血的眼睛,望到那个身穿灰色长衣不知名的年青人,演说一切事情。那个人报告到一切从另一方面听来的真相,大家才知道前方是那么急切需要物资同实力的救援,这一面却只见到当局对国联信赖的声明以及外交胜利的谈话。政府一面忙于迁都,一面却尽暗示市民,要一百个镇静,除了镇静以外,什么也没有布置。那演说者说过了一阵,再说下去,便轮到一个结论了。那汉子说:

“……我们当家的在干什么呢?”

大家互相望望,各在心中打量着“谁知道呢?也正忙着吧?”

那时一个机关中小办事员模样的年青人,一张黄黄的脸,正对到演说者注意。他是傍近桌边站定的,听到演说的问到那句话,记起了身边一点东西,诡诈的望了四周一下,把从X方面得来的一张报纸从怀中掏出,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声音太低,谁也听不清楚所说的话,因此把那一张纸又递给了站在高处的一个。

一会儿大家从那个朗朗的诵读里,就听明白了一个外人电讯社,似嘲似讽所记载,用《中枢与各主要都市之持重与镇静》为题,下面所载的一篇文章。那文章便详详细细说明到本国当家的种种无益的计划,可笑的希望,连同一些负责人一再声明的“我不开衅,全部有国联主持”的论调,政府的面目,便以一种卑鄙的神气,活活泼泼显现于市民面前。

有人说话了。

“希望政府为我们出兵,我们自己出钱,为一点正义而支持下去!”

另一个人说:“问谁要正义?问谁要兵呢?一个错误的打算,向XX请救援的兵!”

有人提到用物质救援的。另外还有人对于政府的不满,把话更放肆的说下去的。

一点在平时没有的混乱,同失去节制的咆哮,使XX市大街显然酝酿了一种不稳当的空气;街头业已被人填满,人力车皆不能通过,须绕道走去了。

警察过来了。不知如何,群众的愤怒,在这治安维持者身上,生了反感,警察被殴了。

一面把警察撵走,一面大家还是在那里商量对战区救济事情。过了不久一会,西街西头重新发现了一大队警察,全副的武装,取了冲锋姿势,跑步向这边人丛中走来。于是市民们胆小一点的,各怀了木棍落在头上时极无趣味的预感,离开了演说的人,向大街四散走去。

那站在桌子上的一位,见到这情形了,大声的说:

“我的兄弟,我的同志,不要怕,不要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来商量!我们应当把办法讨论出来,警察同志不会干涉的!”

少数的市民为这个话强硬了一点,各站在那人身旁不动,多数的人听到这个话也安稳了一点,也各站定在原来一处不动了。可是冲锋的黑色一群,即刻之间已来了。一种意外的袭击,各处在沉默中开始发生了殴击。怯弱一点的市民,各带了惊惶无措小兽物的样子,向四处跑去,强干一点的一面分辩着一面闪避那种突如其来的攻击。有小孩子在践踏中大哭的声音,有从各种口里含混的辱骂呼吁声音,一种不可想象的混乱,继续了很久。在混乱中,先前在换钱摊上说话,为市民出主张的那个人,被捉下去后,无数手脚向身边伸去,带骂带吼,满脸浴着红血被人向西拥走了。另外还有类似商人类似中学生的一批年青一点的人,头发扯得稀乱,衣服也失去了原来样子,鼻部打破了的皆把脸浴了血,也是吼着嚷着,被人向西拥走了。一时忽然清净了,人虽然仍那么多,可是把一群市民捉走后一切全沉默了。

可是一会儿,在另外一个铺柜上有人站起说话了。

“这样无理由糟蹋市民,那是不行的!大家都见到这种事,这是野兽的行为。我们应当向政府去算账,我们应当大家去质问这个主使野兽的人!”

平时十分胆小,此时却十分愤怒的市民,团结成人数可观的一群,加上无数跟在较后的市民,不到一会就跟到保安大队来时那条大街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