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寓中·梓里集·采蕨(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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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公寓中(7)

少年,当听到主席说到如何的用了全体的诚心,才请得洪先生到时,人是感动到要流出泪来了。看到大家拍掌,也不因不由的随到别人狂拍。心中有一种酸楚,又有一种感谢,又颇快乐,又惶恐。说到,先生在信上答复了我们,说是无论如何总能于八点以前到会,这时,是时候了,我们可敬的先生,还不见来,是因为病了么,还是因为有别的事务系累?真可念!……到这里,他是忍不住了,就想站起身来,致一句歉词。但又觉应得让一个熟人在人丛中发现他后,再走上去,也省得给全会场人一个惊愕,于是便重复坐正了。

“想洪先生,不会失我们约的,或者早已到了会!”少年,听到这时,脸色全变。

走上台去,是时候了呀!于是,把身子努力拔了起来。不过,刚一起身,后面一个人,就嘘的一声,他,在这一嘘中,力量又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颓然坐下来,心中又感激又不平的头掉过去,极其可怜的去望那发哨子的人的座位。那个人,正为他起身深怕妨碍了他瞻仰讲演人的视线,全不知所候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且预期打了哨子后少年的头必要回过来,还是妨碍他的事,因此先就做成一个很觉憎嫌的脸,眉目间把一些不高兴,鄙夷,以及种种不好神气都放进去。少年见到这样一张烂脸,轻轻的放了一口气。“这也是对我人格上的诚敬!恨我的就是极其爱我的,因为脏,所以误会!”他又把这人饶恕了。

“我可以和他谈两句。”不能自已的,他又回过头去。那汉子,正感到期待中的焦躁,当少年脸向自己时,却想打这少年头上一拳,乃更其毒恶的看了少年一眼。这一眼,要在平时少年受来,就也有一拳的力量了,但这时,少年却感谢他的好意。

“这是误会,这是一个可笑的误会,朋友,你等一下会知道吧。”把话故意自言自语的说给别人听了,偷偷的斜睇下,见到一张脸在枭样的冷笑。

“招待员吃冤枉饭!”那汉子也自言自语故意把话使隔座听到,是一个四川人口音。

少年就听到另外一个人说:“什么鬼都来了!还说责任。”

的确,招待员的责任!把一个陌生人请来,竟不能认识,且复由自己去驱逐到那一个角落去坐!

讲台上,新来了两个年青女人,白的裙裳,把大家的眼睛都吸住。这即是本日会场秩序单所谓介绍讲演人诗歌的两位女士。谁一个是这年青的洪先生的太太或准太太?座位上,大家便胡猜起来了。到后像是多数在一种小小争持下都同意了那左边座上女人,这因为是左边座上女人更年青更美。

女人,手上各拿了一束稿之类,到了台上后,听到下面间时而起的略近于玩笑的掌声,大致是想了别的什么事,坐下后,脸忽儿红起来,不久,又从讲台旁那个小门走去了。

主席又起立。

“诸位,这时我们可敬的洪先生还不见来,这原故不知是怎样。或者是洪先生不屑来此吧,我想是不会有的。先生和我们虽是很生,但我们对先生一番诚意,先生是总很能了解的。刚才打了一个电话,要听差去问问洪先生住处,公寓中,却又说先生已早来了,这不知何故。先生不来,真是我们少幸福。无从来亲炙先生言论与丰彩,想大家都觉得是失望……”

少年,忍不能再忍了,奋然立起身来,后面那汉子,凶凶的,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来,按着了他。“先生,安静一点吧。再是这样,会要请先生出去了!”

少年,对那汉子脸红起,脸上且是微笑,“朋友,这是一个误会,你不能用较和气一点的眼光看我么?”

那汉子却是不齿。

“我们是朋友咧。”他结结巴巴同那汉子攀谈。

“鬼同你是朋友!”

他还想再说一句,但汉子的脸已朝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又起立。

“招待员!招待员!”汉子竟大喊起来。他又复坐下了。

另一个长衫招待员,挥着扇子走到汉子这边。

汉子愤愤的说:“请问这先生,是什么意思,要屡屡站起妨碍别人的眼睛!”

少年呐呐的:“我,我是为人请……”

“我们得请招待员为大家把这先生请出去,倘若是鬼请了他来的话!”另一个与汉子同一列的汉子说。

“好好,诸位忍受一点吧;——先生,请你也不必再那么站起来。”招待员,又扬了手请别个座上人坐下,“诸位,并没有事,大家安静一点吧,我们可敬的洪先生,再等一会儿就会要来了!”

全场的头,为汉子大声的喊嚷,已全掉到这一方来了。这边的交涉时,大家听到另一汉子说是要请少年出去的话,于是喊“好”喊“赞成”的就这里那里都是。且各处有哨子在嘘,各处在对少年加以混乱的威吓攻击。

“赶出去!赶出去!”少年听到这些好话,就出于对他怀了敬心来听讲演的青年人口中,头像昏了,忙用两只手去掩了耳朵。

汉子有了得意的颜色。

主席又在台上开口了。

“请大家安静一点吧,没有事!没有事!我们所敬爱的洪先生会要来了!请大家不要起身,安安静静坐一下,不然,我们的洪先生见到这样子,会也要笑话!”

少年又起身,仍然是一只有力多毛的大手,从后面伸出把他按下。“你干吗?”

他嚅嚅嗫嗫说:“朋友,请放我,我要走了!”汉子的手,立时即松开。

他站起来四处一望。许多黑头发下隐藏着的圆的大黑亮眼睛,也正望着他这一边。他冷冷的又很伤心的做了一个微笑,一折身把身子陷灭到会场入口处那一堆人中间去了。

汉子见少年离了座位时,像心上卸除了多少担负的样子,重重的嘘了一口气,脸是即刻变成愉快和平了。一些年青人,见到少年在身旁挤出去,远一点的便打着哨子相送,近一点的且故意从后面捏扯他的衣襟。女小姐们,也像减了去一件可憎东西一样。一团灰色的影子,终于出了会场了!这一群傻子,就是那么于不知不觉间,把他们所等的人,于一种对乞丐,小偷,或竟像生了癞子的小狗,那种嫌憎轻蔑的感情中,打发他离了会场而他去。

“诸位,索性再等一会吧,时间才八点四十五分。”大家用鼓掌来同情主席所提的议,于是仍然等候下来。

赶逐了少年的那汉子,对坐旁一人说:“怕是不会来了,真是我们无福一聆这位先生的谈吐!”

“要他来的不来,不要他来的却费了许大的力才能赶去!”另一个人同汉子接谈。

汉子想到适间那一个小生物,就笑了。

那人也笑。

“无论如何,到十点也不为晚!”一个女人同身边女伴说。

“我们还可以听密司周读诗。”同伴那么应。

有人失了眠已在打盹。

另外,一个记者,摸挲他已把片上好,只预备把镁丝一燃,就来拍照的摄影匣。把预备燃点镁丝的火柴,划来吸了烟,烟,到了三支了。

又另一记者,钢笔从衣襟取下后,记录了一段会场全景,把主席的说话也录下了,这时却极无聊。

主席只坐在主席座上发痴。

那两个美术学校学生,不能忍耐,却比赛画起前一排的女人男人头来了。

到了九点,主席又起立:

“我们可爱的洪先生还不见来!依兄弟愚见,大家再等半点钟,纵不来,也表示了我们大家对洪先生的敬意,明日再派代表去到洪先生处请约,不知诸位以为何如!”

全场拍掌,大喊赞成。

掌声停后,在少年身后那汉子忽起立了。

“鄙人还有一句话要说!”汉子大声说,“主席先生主张是再候半点钟,大家一致通过了。洪先生是我们青年人中最可敬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思想的先驱者,是一盏灯,是一个值得我们佩服的人,尤其是兄弟,对先生有深切的企慕。我以为把三十分钟加一倍,索性改成十点,到了十点若还不来,则大家再散去,要求主席先生另约洪先生给我们一个亲近的机会,请先生多给我们一点精神的粮食,我们好把生活充实一点,不知诸位以为——”

“赞成!赞成!”不让他说完,掌声就如暴雨落到,全会场,全会场,在一种新的期待中,旋即冷静下来了。

再说我们少年,用了力挤出会场后,便见到场外还有许多许多是无从入场的人,在墙边倚着。“都是一群可爱的朋友。”想着,所有的愤气,又全消了。对到会场大门电灯下贴了一张黄纸的东西,走拢去看时,才知道是一张欢迎他的秩序单子。

本日欢迎洪先生秩序单:——

1。主席报告开会宗旨并介绍洪先生

2。洪先生讲演

3。密司杨介绍洪先生文艺思想

4。密司周诵读洪先生的诗歌

在秩序单旁站了一会,又听到里面拍掌声。想到会场外好找出一两个人谈谈,别人于见到他近身时,都把头掉到另一边去。心里设了许多计想表明自己是大家所期待的一人,但又不知要怎么去说。且这时,会场内是谁也不再能让他进去了。

慢慢的出了学校大门,在一些洋车马车中找到了出路,沿到马路走去,一直就到了单牌楼大街。马路上,各样车子成列的走动着,电车上满是白色衣服的人,铃子叮叮当当的响。单牌楼较日里多了八个警察,少了各面饼铺面杖的敲打声。钟表铺,点心铺,比白日来得辉煌许多了。澡堂子远远的挂得颇高的灯,如同天上的星一样。

踱着慢步,他终于休息到一家路北点心铺门口;铺子玻璃橱里,陈列了五色的红绿糖果,有作小包,有成各种果子形状。类乎幻境样,梭子形长面包,都生了手,手上执了果子糖,舞着,又互相抛着,牛舌酥,黄油卷,都生了脚在爬走。还没有吃夜饭的他,只好让这些东西把他引诱进到那铺有许多伤痕的漆布小桌上去了。

会场中那一群傻子呢,当真是一直候到十点又五分方才宣告散会。

八月二十日北京城

本篇发表于1926年9月29日,30日,10月2日《晨报副刊》第1449~1451号。署名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