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门土地堂那不须出佃钱底房子住身的阿韩,打更是他的职业。五十来岁的人了,然这并不算顶老。并且头发不白,下巴也是光秃秃的。但也奇怪!凡是他梆子夜里所响到的几条街,白天他走到那些地方时,却只听见“韩伯,韩伯,”那么极亲热的喊叫。他的受人尊视的德行,要说是在打更的职务方面,这话很觉靠不住。他老爱走到城门洞下那卖包谷子酒的小摊前去喝一杯。喝了归来,便颠三倒四的睡倒在那土地座下。那时醒来,那时就拿刚还做枕头的那个梆取出来,比敲木鱼念经那大和尚还不经心似的到街上去乱敲一趟。有时二更左右,他便糊里糊涂“啷,啷,啷啷,”连打四下;有时刚着敲三下走到道台衙门前时,炮的听到醒炮响声,而学吹喇叭的那些号兵便已在那辕门前“哒——哒——”的鼓胀着嘴唇练音了。
这种不知早晚的人,若是别个,谁家还再要他来打更?但大家却知道韩伯的脾气,从不教训过他一次。要不有个把刻薄点的人,也不过只笑笑的骂一句“老忘晕了的韩伯”罢了。
那时,他必昂起头来,看看屋檐角上的阴白色天空“哦!亮了!不放醒炮时倒看不出……”接着只好垂头丧气的扛着他那传家宝慢慢地踱转去睡觉。走过杨喜喜摊子前,若是杨喜喜两口子已开了门,在那里揉面炸油条了?见了他,定会又要揶揄他一句“韩伯,怎么啦?才听到你打三更就放醒炮!晚上又同谁个喝了一杯吧。”
“噢,人老了。不中用了。一睡倒就像死——”他总笑笑的用自责的语气同喜喜两口子说话。
有时候,喜喜屋里人很随意的叫一声“韩伯喝碗热巴巴的猪血去!”他便不客气的在那脏方桌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客气”,是虚伪。客气的所得是精神受苦与物质牺牲;何况喜喜屋里人又是那么大概①,于他自然没有什么用处。
然而他的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他和气。
他的确太和气了。
他没有像守城的单二哥那样:每月月终可到中营衙门去领什么饷银;二两八钱三的银子,一张三斗六升的谷票。他的吃喝的来源,就是靠到向他所打更走过的各户人家——也可说听过他胡乱打更的人家去捐讨。南街这一段虽说不有很多户口,但捐讨来的却已够他每夜喝四两包谷烧的白酒而行乐了。因为求便利的原故,是以他不和收户捐的那样每月月终去取;但他今天这家取点明天那家取点来度日。估计到月底便打了一个圈子。当他来时,你送他两个铜元,他接过手来,口上是“道谢,道谢”,一拐一瘸的走出大门。遇到我对门张公馆那末大方,一进屋就是几升白米,他口上也终于只会“道谢,道谢”。
要钱不论多少,而表示感谢则一例用两个“道谢”,单是这桩事,本来就很值得街坊上老老小小尊敬满意了。
我们这一段街上大概是过于接近了衙门的原故吧,他既是这么不顾早晚的打更,别的地方大嚷捉贼的当儿,我们这一节却不听到谁家被过一次盗。虽说也常常有南门坨的妇人满街来骂鸡,但这明明是本街几个人吃了。有时,我们家里晚上忘了闩门,他便——啷啷啷——的一直敲进到我院子中来,把我们全家从梦中惊醒。
“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他这种喊声起时,把我们一家人都弄得在被单中发笑了。这时妈必喝帮我的张嫂赶紧起来掩大门,或者要我起来做这事。
“照一下吧!”
“不消照,不消照,这里有什么贼?他有这种不要命的胆子来偷公馆?”
“谢谢你!难得你屡次来照看。”
“那里,那里,——老爷不在屋,你们少爷们又,我不帮到照管一下,谁还来。”
“这时会有四更了——?”
“嗯,嗯,大概差不多。我耳朵不大好,已听不到观景山传下来的柝声了。”
我那么同他说着掩上了门,他的梆声便又啷啷的响到街尾去。
对于忘记关门的事,妈虽也骂过张嫂几顿,但有时还要忘记。因为从不失掉过物件,所以总只想到那梆声忽而敲进院子中来,把各人从梦中惊觉的神气好笑。直到第二天,早饭桌上,九妹同六弟他们,还记到夜来情形,用筷子敲着桌边,拟摹着韩伯那嘶哑声音“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关门了!”
这个“又”字,可想而知我大院子不知他敲着梆进来过几多次!
“韩伯,来做什么?前几天不是才到这要钱!”顽皮的六弟,老爱同他开玩笑,见他一进门,就拦着他。
“不是,不是,不是来讨更钱,六少爷。——太太,今天不知道是那里跑来一个瘦骨伶精的叫化子,倒在聂同仁铺子前那屠桌下坏掉了。可怜见,肚皮凹下去好深,不知有几天不曾得饭吃了!一脑壳癞子,身上一根纱不有,翻天睡到那里——这少不然也是我们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来化点钱,好买副匣子殓他抬上山去。可怜,这也是人家儿女!……”
韩伯的仁慈心,是街坊上无论那个都深深相信的。他每遇到所打更的这一段街上发生了这么一类事情时,便立即把这责任放到自己背上来,认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洒着走到几家大户人家来化棺木钱;而结实老靠,又从不想于这事上叨一点光,真亏他!但不懂事的弟妹们,见到妈拿二十多个铜子同一件旧衣衫递过去,他把擦着眼睛那只背背上已润湿了的黑瘦手伸过来接钱时,都一齐哈哈子大笑。
“你看韩伯那副怪样子!”
“他流老猫尿,做慈悲相。”
“又不是他小韩,怎么也伤心?”
“……”
弟妹们是这么油皮怪脸的,各人用那两个小眼睛搜索着他的全身。他耳朵没有听九妹们这些小孩子说笑的闲工夫,又走到我隔壁蔡邋巴家去募捐去了。
过年来了。
小孩子们谁个不愿意过年呢。有人说中国许多美丽佳节,都是为小孩的,这话一点不错。但我想有许多佳节小孩子还不会领会,而过年则任何小孩都会承认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黄酒,看龙船;中秋可以有月饼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亲的可以见到许多红红绿绿的嫁装,可以看那个吹唢呐的吹鼓手胀成一个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圆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经当儿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师傅那个油光水滑的木鱼,可以做梦也梦到吃黄花耳子;请客的可以逃一天学;还愿的可以看到光兴老师傅穿起红缎子大法衣大打其觔斗,可以偷小爆仗放——但毕竟过年的趣味要来得浓一点且久一点。
眼看到大哥把那菜刀磨得亮晃晃的,二十四杀鸡敬神烧年纸时,大家争着为大哥扯鸡脚。霍的血一流到铺在地上的钱纸上面,那鸡有些用劲一抖,脚便脱了。
这时的九妹,便不怕鸡脚上的肮脏,只顾死劲捏着。不一会,刚刚还伸起颈子大喊大叫的鸡公,便老老实实的卧到地下了。它像伸懒腰似的,把那带有又长又尖同小牛角一般的悬蹄的脚,用劲的抖着,直杪杪的一直到煮熟后还不会弯屈。
这一个月一直到元宵,学校不消说是不用进了。就是大年初一,妈必会勒到要去为先生拜年,但那时的先生,已异常和气,不像是坐在方桌前面,雄赳赳气呼呼拍着戒方,要自己搬板凳挨屁股打的样子了。并且师母会又要拉到衣角,塞一串红绒绳穿就的白光制钱,只要你莫太跑快,让她赶不上,这钱是一定到手的。
……
这时的韩伯?他不像别一个大人那么愁眉苦眼摆布不开的样子;或者为怕讨债人上门,终日躲来躲去——他的愉快程度,简直同一个享福的小孩子一样了。
走到这家去,几个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红鱼——而钱呀,米呀,肥的腊肉呀,竟无所不有。他的所费就是进人家大门时提高嗓子喊一声“贺喜”!
一家家把门上都刮得干干净净,如今还不到二十七夜,许多铺板上方块块的红纸金字吉祥话就贴出来了。大街上跑着些卖喜钱门神的宝庆老,各家讨账的都背上挂一个毛蓝布褡裢……阿韩看到这些一年一次的新鲜东西,觉得都极有意思。又想到所住的土地堂,过几日便也要镇日镇夜灯烛辉煌起来,那庄严热闹样子,不觉又高兴起来,拿了块肥腊肉到单二哥处去打平和②喝酒去了。
土地堂前照例有陈乡约掏腰来贴一副大红对联。那对联左边是:“烧酒水酒我不论”接着便对“公鸡母鸡只要肥”。这对子虽然旧,但还俏皮;加之陈乡约那一笔好颜字;纸又极大,因此过路的无有不注意一下。阿韩虽不认到什么字,但听到别人念那对子多了,也能“烧酒水酒,汾酒苏酒,……”的读着。他眉花眼笑的念,总觉得这对子有一半是为他而发的。至于乡约伯伯的意思?大概敬神的虔诚外还希望时时有从他面前过身的陌生人“哦,土地堂门前那一笔好颜字!”那么话跑进他耳朵。
这几天的韩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一个什么人了。每日里提着一个罐子,放些鱼肉,一拐一瘸的颠到城头上去找单二哥对喝。喝得个晕晕沉沉,又踉跄的颠簸着归来。遇到过于高兴,不忍遏止自己兴头时,也会用指头轻轻地敲着又可当枕头又是家业的竹梆,唱两句“沙陀国老英雄……”
“韩伯,过年了,好呀!”
“好,好,好,天天喝怎么不好。”
“你酒也喝不完吧?也应得请我们喝一杯!”
“好吧。……咦!你们这几天难道不是喝吗?老板家里,大块大块的肉,大缸大缸的酒,正好不顾命的朝嘴里送。……”
每早上,一些住在附近的铺子上遣学徒们来敬神时,这些小家伙总是一面插香燃烛,把篮子里热气蒸腾的三牲取出来;一面同韩伯闹着玩笑。学徒们日里是没事不惯休息的,为练习做买卖的原故,似乎当这非铺柜上的应酬也不妨多学一点。
其实他们这几日不正像韩伯所说的为酒肉已胀晕了!
这半月来韩伯也不要什么人准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五月四日于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11月16日《晨报副刊》第1308号。署名休芸芸。
①大概,方言。大方,有气概。
②打平和,即打平伙。大家一起凑钱聚餐。
瑞龙
在我家附近道台衙门口那个大坪坝上,一天要变上好几个样子。来到这坪坝内的人,虽说是镇日连连牵牵地分不出那时是多那时是少,然而从坪坝内摆的一切东西上看去,就很可清查出并不是一样人的情形来了。
这里早上是个菜市。有大篮大篮只见鳞甲闪动着,新从河下担来,买回家还可以放到盆内养活的鲤鱼,有大的生着长胡子的活虾子,有一担一担湿漉漉(水翻水天)红的萝卜——绿的青菜。扛着大的南瓜到肩膊上叫卖的苗代狗①满坪走着;而最著名的何三霉豆豉也是在辕门口那废灶上发卖。一到吃过早饭,这里便又变成一个柴草场!热闹还是同样。只见大担小担的油松金块子柴平平顺顺排对子列着。他们行列的整齐,你一看到便会想到正在衙门里大操场上正在太阳下烘焙着操练着的兵士们。并且,它们黄的色也正同兵士的黄布军衣一样。——所不同的是兵士们中间只有几个教练官来回走着,喊着;而这柴草场上,却有许多槽房老板们,学徒们,各扛了一根比我家大门闩还壮大,油得光溜溜的秤杆子,这边那边走着,把那秤杆端大铁钩钩着柴担过秤。
兵士们会向后转向左转——以及开步走,柴担子却只老老实实让太阳烘焙着一点不动。
灰色黄色的干草,也很不少,草担是这样的大,日头儿不在中天时,则草担子背日那一头,就挪出一块比方桌还大的阴影来了。虽说是如今到了白露天气,但太阳毕竟还不易招架!大家谁不怕热?因此,这阴处便自自然然成了卖柴卖草的人休息处。
天气既是这么闷闷的,假若你这担柴不很干爽,老板们不来过问,你光光子在这四围焦枯的秋阳下阴凉处坐着,瞌睡就会于这时乘虚而来,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事!所以某一担草后,我们总可以看见一个把人张开着死鲈鱼口打着大鼾。这鼾声听来也并不十分讨人嫌,且似乎还有点催眠并排蹲着的别个老庚们力量。若是你爱去注意那些小部分事事物物,还会见到那些正长鼾着的老庚们,为太阳炙得油光水滑的褐色背膊上,也总停着几个正在打瞌睡的饭蚊子——那真是有趣!
草是这么干,又一个二个接接连连那么的摆着:倘若有个把平素爱闹玩笑的人,擦的刮根火柴一点,不到五秒钟,不知坪内那些卖草卖柴的人要扰乱得成个什么样子了!本来这样事我曾见到一次,弄这玩事的人据说是瑞龙同到几个朋友。这里坪子是这么大,房子自然是无妨,眼见着烨烨剥剥,我觉得比无论什么还有味。后来许多时候从这里过身,便希望这玩意儿适于这当儿得再见到——可是不消说总令我失望!
晚上来了。萤火般的淡黄色灯光各在小摊子上微漾——这里已成了一个卖小吃食的场所了。
在晕黄漾动的灯光下,小孩们各围着他所需要的小摊面前。这些摊子都是各在上灯以前就按照各人习惯像赛会般一列一列排着,看时季变换着陈列货色。这里有包家孃腌萝卜,有光德的洋冬梨,有麻阳方面来的高村红肉柚子,有溆浦的金钱橘,有弄得香喷香喷了的曹金山牛肉疤子,有落花生,有甘蔗,有生红薯,……大概这也是根据镇箪人好吃精细的心理吧,凡是到了道门口来的东西,总都分外漂亮,洁净,逗人心爱。至于价值呢,也不很贵,在别处买来二十文落花生,论量总比这里三十文还多,然你要我从这两者中加以选择时;我必买这贵的。这里的花生既特别酥脆,而颗颗尤落实可靠。——从花生中我们便可证明此外的一切了。
若身上不佩几个钱,那个又敢到这足够使人肚子叽叽咕咕的地方来玩?但说固然那么说,然而单为来此玩耍(不用花一个钱),一旁用眼睛向那架上衬着松毛的金橘,用小簸叠罗汉似的堆起的雪梨,……任意观看;一旁把口水尽咽着走来走去的穷孩子,似乎也还很多。
小的白色(画有四季花)的磁罐内那种朱红色辣子酱,单只望见,也就能使清口水朝喉里流了。从那五香牛肉摊子前过时,又是如何令人醉倒于那种浓酽味道中!金橘的香,梨的香;——以及朝阳花的香,都会把人吸引将脚步不知不觉变成迟缓。酥饺儿才从油锅中到盘上来,像不好意思似的在盘之一角。红薯白薯相间的大片小片叠着,买丁丁糖的小铜锣在尖起声子乱喊……嗯!这些真不消提及;说来令人胃口发痒。
他们的销路是怎样?请你看那簸箩内那些大的小的铜钱吧。
矮胖胖的瑞龙,是在我隔壁住家的梅村伯唯一儿子。也许这叫做物以希为贵吧?梅村伯两口子一天无事总赶着他瑞龙叫“乖宝贝”。其实瑞龙除了那一个圆而褐像一个大铜元的盘盘脸来得有味外,有什么值得可宝?我们见瑞龙显得那么净,也就时时同他开玩笑喊他做乖宝贝。这“乖宝贝”在自己妈喊来是好的;在别个喊来就是一种侮辱:瑞龙对这个不久就知道了。因此,这不使他高兴的名字,若从一个点的弟弟们口中说出,他就会很勇敢的伸出他那小肥手掌来封脸送你个耳刮子。这耳刮子的意思就是报酬你的称谓与制止你的第二次恭维。至于大点的——不是他所能降伏得住的——那他又会赶忙变计,脸笑笑的用“哥!我怕你点好吧。你又不是我爸爸,怎么开口闭口乖宝贝?”
因这三个字破坏了瑞龙对他同伴们的友谊;以至于约到进衙门大操场去腰的事,已不知有过许多次了。可是大家对于这并不算得一回什么事。“乖宝贝!”“乖宝贝来了!”凡是瑞龙到处,还是随时可以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