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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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老实人(5)

到清明以后,杨柳树全绿,我们再不能于放晚学后到城上去放风筝,长院子中给杨柳荫得不见太阳,则仓的附近,便成了我们的运动场。仓的式样是悬空,有三尺左右高的木脚,下面极干爽,全是细的沙,因此有时胆大一点的学生,还敢钻到仓底下去玩。先有一个人,到仓底去说是见有兔的巢穴在仓底大石础旁,又有小花兔,到仓底乱跑,因此进仓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兔,这我们是也常常在外面见到的,有时这些兔还跑出来到院中杨柳根下玩,又到老兵栽的花草旁边吃青草,可是无从捉。仓的脚既那么高,下面又有这东西的家,纵不能到它家中去也可以看看它的大门,进仓去,我们只须腰躬着就成,我自然因了好奇也到过这仓底下玩过了!当到先生为人请去有事时,由我出名去请求四姨,让我们在先生回馆以前,玩一阵,大家来到院中捉老鼠,玩“朦朦口”的游戏,仓底下成了顶好地方。从仓外面瞧里面,弄不清,里面瞧外又极分明。遇到充猫儿是胆小的人时,他不敢进去,则明知道你在那一个仓背后也奈何你不得。这罢下仓如今说来真可算租界!

怎么学馆又到这儿来?是清静,为一事,先生同时在衙门作了点事情,与仓上有关,就便又管仓,又为一事。

到仓上念书,一共是十七个人。我在十七个人中,人不算顶小。但是小。我胆子独大。胆子大,也并不是比别人更不怕鬼,是说最不惧先生。虽说照家中教训,师为尊,我不是不尊。若是在什么事上我有了冤枉,到四姨跟前一哭,回头就可以见到表姐请先生进去,谁能断定这不是进去挨四姨一个耳光呢?在白天,大家除了小便是不能轻易外出到院中玩的。院中没有人,则兔子全大大方方来到院中石板路上溜达,还有些是引带三匹四匹小黑兔,就如我家奶娘引带我六弟八弟到道门口大坪里玩一个样:我们为了瞧看这兔子,或者嚇吓这些小东西一次,每每借小便为名,好离开先生。我则故意常常这样办。先生似乎明知我不是解溲,也让我。关于兔子我总不明白,我疑心这东西耳朵是同孙猴子的“顺风耳”一样:只要人一出房门,还不及开门,这些小东西就溜到自己家去,深怕别人就捉到它耳。我们又听到老兵说这兔见他同师母时并不躲,也无恐怕意,因为是人熟,只把我们同先生除外:这话初初是不信,到后问四姨,是真的,有些人就恨起这些兔子来了。见这人躲见那人又不,正像乡下女人一样的乖巧可恨的。恨虽然是恨,但毕竟也并无那捉一匹来大家把它煮吃的心思,所以二三十匹兔子同我们十七个学生,就共同管领这条仓前的长路:我们玩时它们藏在穴口边伸出头看我们的玩,到我们在念书时,它们又在外面恣肆跑跳了。

我们把这事也共同议论过:白天的情形,我们是同兔子打伙一块坪来玩,到夜,我们全都回了家,从不敢来这里玩,这一群兔子,是不是也怕什么,就是成群结队也不敢再出来看月亮?这就全不知道了。

仓上没有养过狗,外面狗也不让它进来,老兵说是免得吓坏了兔子。大约我们是不会为先生吓坏的,这为家中老人所深信不疑,不然我们要先生干吗?

我们读书的秩序,为明白起见,可以作个表。这表当如下:

早上——背温书,写字,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散学吃早饭后——写大小字,读书,背全读过的温书,点生书——过午过午后——读生书,背生书,点生书,讲书,发字带认字——散学这秩序,是我应当遵守的。过大过小的学生,则多因所读书不同,应当略为变更。但是还有一种为表以外应当遵守的,却是来时对夫子牌位一揖,对先生一揖,去时又得照样办。回到家,则虽先生说应对爹妈一揖,但爹妈却免了。每日有讲书一课,本是为那些大学生预备的,我却因为在家得妈每夜讲书听,因此在馆也添上一门。功课似乎既比同我一样大小年龄的人为多,玩的心情又并不比别人少,这样一来可苦了我了!

在这仓上我照我列的表每日念书念过一年半,到十岁。

《幼学琼林》是已念完了。《孟子》念完了,《诗经》又念了三本。

但我上这两年学馆究竟懂了些什么?让姨爹以先生名义在爹面去极力夸奖,我真不愿做这神童事业!爹也似乎察觉了我这一面逃学一面为人誉为神童的苦楚,知道期我把书念好是无望,终究还须改一种职业,就抖气把我从学馆取回,不理了。爹不理我一面还是因为他出门,爹既出门让娘来管束我,我就到了新的县立第二小学了。

不逃学,也许我还能在那仓上玩两三年吧。天知道我若是再到那类塾中我这时变到成个什么样的人!

神童有些地方倒真是神童,到这学塾来,并不必先生告我,却学会无数小痞子的事情了。泅水虽是在十二岁才学会,但在这塾中,我就学会怎样在洗了澡以后设法掩藏脚上水泡痕迹去欺骗家中,留到以后的采用。我学会爬树,我学会钓鱼……我学会逃学,来作这些有益于我身心给我深的有用的经验的娱乐,这不是先生所意料,却当真是私塾所能给我的学问!我还懂得一种打老虎的毒药弩,这是那个同兔子无忤的老兵,告我有用知识的一种:只可惜是没有地方有一只虎让我去装弩射它的脚,不然我还可以在此事业上得到你们所想不到的光荣!

我逃学,是我从我姨爹读书半年左右才会的。因为见他处置自由到外面玩一天的人,是由逃学的人自己搬过所坐板凳来到孔夫子面前,擒着打二十板屁股,我以为这是合算的事,就决心照办的在校场看了一天木傀儡社戏。按照通常放学的时间,我就跑回家中去,这日家中人刚要吃饭,显然回家略晚了,却红脸。

到吃饭时一面想到日里的戏一面想到明天到塾见了先生的措词,就不能不少吃一碗了。

“今天被罚了,我猜是!”姑妈自以为所猜一点不错,就又立时怜惜我似的,说是:“明天要到四姨处去将告四姨要姨爹对你松点。”

“我的天,我不好开口骂你!”我为她一句话,把良心引起,又恨这人对我的留意。我要谁为我向先生讨保?我不能说我不是为不当的罚所苦,即老早睡了。

第二天到学校,“船并没有翻”。问到怎么误了一天学,说是家里请了客。请客即放学,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采用这谎语挡先生一阵。

归到自己位上去,很以为侥幸,就是在同学中谁也料不到我也逃一天学了。

当放早学时,同一个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灿的一起归家。这人比我大五岁,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说,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会得每人为预备一把;但他又认为他自己还应预备两把!别人抽屉里,经过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里收容蛐蛐,他则至少有两匹蛐蛐是在装书竹篮里。我们放早学,时候多很早,规矩定下来是谁个早到谁就先背书,先回家,因此大家争到早来到学塾。早来到学塾,难道就是认真念书么?全不是这么回事。早早的赶到仓上,天还亮不久,从那一条仓的过道上走过,会为鬼打死!“早来”只是早早的从家中出来,到了街上我们可以随意各以其所好的先上一种课。这时在路上,所遇到的不外肩上挂着青布褡裢赶场买鸡的贩子,同到就在空屠桌上或冷灶旁过夜的担脚汉子,然而我们可以把上早学得来的点心钱到卖猪血豆腐摊子旁去吃猪血豆腐,吃过后,再到杀牛场上看杀牛。并且好的蛐蛐不是单在天亮那时才叫吗?你若是在昨晚已把书念得很有把握,乘此出城到塘湾去捉二十匹大青头蟋蟀再回,时间也不算很迟。到不是产蟋蟀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到道尹衙门去看营兵的操练,就便走浪木,盘杠子,以人作马互相骑到马上来打仗,玩够了,再到学塾去。一句话说,起来得早我们所要也是玩!照例放学时,先生为防备学生到路上打架起见,是一个一个的出门,出门以后仍然等候着,则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们如今也就是这样。

“花灿,时候早,怎么玩?”

“看鸡打架去。”

我说好吧,于是我们就包绕月城,过西门坡。

散了学,还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会为家中人疑心逃学,是这大的聪明花灿告我的。感谢他,其他事情为他指点我去作的还多呢。这个时候本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到家中,总不会比到街上自由,真不应就忙着回家。

这里我们就不必看鸡打架,也能可以各挟书篮到一种顶好玩有趣的地方去开心!在这个城里,一天顶热闹的时间有三次:吃早饭以前这次,则尤合我们的心。到城隍庙去看人斗鹌鹑,虽不能挤拢去看,但不拘谁人把打败仗的鸟放飞去时,瞧那鸟的飞,瞧那输了的人的脸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场看人练藤牌,那用真刀真枪砍来打去的情形,比看戏就动人得多了。若不嫌路远,我们可包绕南门的边街,瞧那木匠铺新雕的菩萨上了金没有。走边街,还可以看泻铸犁头,用大的泥锅,把钢融成水,把这白色起花的钢水倒进用泥作成敷有黑烟子的模型后,呆会儿就成了一张犁。看打铁,打生铁的拿锤子的人,不拘十冬腊月全都是赤起个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动着那十多斤重的锤敲打那砧上的铁,那铁初从炉中取出时,不在锤敲打也的响,一挨锤,便就四散的飞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这个不算数,还有咧。在这一个城圈子中我们可以流连的地方多着,若是我是一辈子小孩,则一辈子也不会对这些事物感生那厌倦!

你口馋,又有钱在道门口那个地方就可以容留你一世,橘子,花生,梨,柚,薯,这不算!烂贱喷香的炖牛肉不是顶好吃的一种东西?用这牛肉蘸盐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块吃,有名的牛肉张便在此。猪肠子灌上糯米饭,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回头可以使你连舌子也将咽下。杨怒三的猪血绞条坐在东门的人还走到这儿来吃一碗,还不合胃口?卖牛肉巴子的摊子他并不向你兜揽生意,不过你若走过那摊子边请你顶好捂着鼻,不然你就为这香味诱惑了。在全城出卖的碗儿糕,他的大本营就在路西,它会用颜色引你口饧——反正说不尽的!我将来有机会,我再用五万字专来为我们那地方一个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莴苣风味,加一种简略介绍,把五万字来说那莴苣,你去问我们那里的人,真要算再简没有!

这里我且说是我们怎样走到我们所要到的斗鸡场上去。

没有到那里以前,我们先得过一个地方,是县太爷审案的衙门:衙门前面有站人的高木笼,不足道。过了衙门是一个面馆。面馆这地方,我以为就比学塾妙多了!早上面馆多半是正在赶面,一个头包青帕满脸满身全是面粉的大师傅骑在一条大木杠上压碾着面皮,回头又用大的宽的刀子齐手风快的切剥,回头便成了我们过午的面条,怪!面馆过去是宝华银楼,遇到正在烧嵌时,铺台上,一盏用一百根灯草并着的灯顶有趣的很威风的燃着,同时还可以见到一个矮肥银匠,用一个小管子含在嘴上像吹哨那样,用气迫那火的焰,又总吹不熄,火的焰便转弯射在一块柴上,这是顶奇怪的融银子方法!还有刻字的,在木头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写,大手指上套了一个皮戒子,就用那戒子按着刀背乱划,谁明白他是从谁学来这怪玩艺儿呢?

到了斗鸡场后大家是正围着一个高约三尺的竹篾圈子,瞧着圈内鸡的拚命的。人满满密密的围上数重,人之间,没有罅,没有缝。连附近的石狮上头也全有人盘据了。显然是看不成了。但我们可以看别的逗笑的事情。我们从别人大声喊加注的价钱上面也就明白一切了。

在鸡场附近,陈列着竹子织就各式各样高矮的鸡笼,有些笼是用青布幕着,则可以断定这其中有那骠壮的战士。乘到别人来找对手作下一场比武时,我们就可瞧见这鸡身段颜色了。还有鸡,刚才败过仗来的,把一个为血所染的头垂着在发迷打盹。还有鸡,蓄了力,想打架,忍耐不住的,就拖长喉咙叫。

还有人既无力又不甘心的“牛”才更有意思,胁下挟着脏书包,或是提着破书篮,脸上不是有两撇墨就少不了黄鼻液痕迹,这些牛,太关心了圈子里战争,三三两两绕着圈子打转,只想在一条大个儿身子的人胁下腿边挤进去,不成功,头上给人抓了一两把,又睖着眼向这抓他摸他的人作生气模样,复自慰的同他同伴说,去去去,我已看见了,这里的鸡全不会溜头,打死架,不如到那边去瞧破黄鳝有味!

我们也就是那样的到破黄鳝的地方来了。

活的像蛇一样的黄鳝,满盆满桶的挤来挤去,围到这桶欣赏这小蛇的人,大小全都有。

破鳝鱼的人,身子矮,下脖全是络腮胡,曾帮我家作过事,叫岩保。

黄鳝这东西,虽不闻咬人,但全身滑腻腻的使人捉不到,算一种讨厌东西。岩保这人则只随手伸到盆里去,总能擒一条到手。看他掯着这黄鳝的不拘那一部分用力在盆边一磕,黄鳝便规规矩矩在他手上不再挣,复次岩保在这东西头上就为嵌上一粒钉,把钉固到一块薄板上,这鳝卧在板上让他用刀划肚子,又让他剔背,又让他切成一寸一段放到碗里去,也不喊,也不叫,连滑也不滑,因此不由人不佩服岩保这武艺!

“你瞧,你瞧,这东西还会动呢。”花灿每次发见的,总不外乎是这些事情。鳝的尾,鳝的背脊骨,的确在刮下来以后还能自由的屈曲,但老实说我总以为这是很脏的,虽奇怪也不足道!

我说:“这有什么巧?”

“不巧么?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顺便去喂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小孩。

“花灿你是这样欺人是丑事!”我说,我又拖他,因为我认得这被弄的孩子。

他可不听我的话。小孩用手拒,手上便为鳝的血所污。小孩骂。

“骂?再骂就给吃一点血!”

“别人又并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于力量下面了。

花灿见已打了胜仗,就奏凯走去,我跟到。

“要他尝尝味道也骂人!我不因为他小我就是一个耳光。”

我说,将来会为人报仇。我心里从此厌花灿,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种人,欲研究儿童逃学的状况,在何种时期又最爱逃学,我可以贡献他一点材料,为我个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学欲望是春天。余则以时季秩序,而递下,无错误。

春天爱逃学,一半是初初上学,心正野,不可驯;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风筝,又可大众同到山上去折花。论玩应当属夏天,因为在这季里可洗澡,可钓鱼,可看戏,可捉蛐蛐,可赶场,可到山上大树下或是庙门边去睡。但热,逃一天学容易犯,且因热,放学早,逃学是不必,所以反比春天可以少逃点学了。秋天则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学。到冬天,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学,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点因逃学而得来的打骂了。

我第一次逃学看戏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戏,却同到两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长宁哨赶场。这次糟了。不过就因为露了马脚,在被两面处罚后,细细拿来同所有的一日乐趣比较,天秤朝后面的一头坠,觉得逃学是值得,索性逃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