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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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老实人(11)

朋友初没有作声。我仍然去望这白小子。怎么不逗人爱?洋服穿得那么的合式,人又像用精致模型印出的,并且那鼻子,那耳朵,那眼,……还有那适宜于“说谎”“献媚”“接吻”的一副又薄又红的嘴唇,若非天生这人特为让女人去爱,就是天生这人让他去征服那世上顶美顶骄的女人。在没有得朋友解释以前,我已断定这小子不必费多大功夫,就已把那女人的心抢到手中了。

“让你瞧饱了。”他说。朋友见我回头过来不再望那小子,以后才对我笑说。

我说:“已经看过了,饱则将无餍足时。”

我同朋友又相对而笑。

其他朋友正留神台上的戏,我们两人却来谈论这事情。

以下是老齐的话:

“你知道,这个学校中是出名了的产生小白脸。这不过算一个二等货罢了。那一天有空时节,我还可以引你看那第一漂亮的,要你癫!

“我们学校一搬家,我们就说如今同这学校成比邻,恋爱的侵略主义,恐怕免不了。果然,来了。一搬不久情形就变了。想法阻止这势力,结果大家总绝交。

“但你相信这是办得到的事?冬天一到来,我们的池子里全结了厚冰,帝国主义者,此时利用天然机会每天总有二十人过来溜冰,从此……”

我心想,这无怪。

“这白小子就是个玩家,从溜冰上把我们的皇后的手得机会握着。从此牵手溜。从牵手溜上,我们全校的皇后,便成了别人的个人皇后了。”

“瞧,他在望你!”

顺到朋友的话我也去望那白脸小子,我们打了个照面。或者朋友后面那一句话已为这小子听到,似乎不敢再望我们这排了。

唉,那样嫩的脸,怪不得人爱!

我想打这人一拳,又想为他作一个揖说一声贺喜。但不消说两者我均不能做。我又自笑自己的瞎猜瞎想。当到这人面前我重复去留心他那一双手,这就是在某一时节把那女人抱着搂着的手呀!啊,多幸福的一副臂膊!看他那种懒懒散散的姿式,就有一种骄傲存在,又像满不在乎的模样,多毒多凶的一种态度!这手岂但是专用去抱这女人么?不知还有许多光致致的艳丽身躯自己到这臂膊上来!

为这叹息羡慕妒嫉全是很无聊,觉得除了换换空气我无法能把我从这种自私切齿中救出,我于是借故先离开这会场了。

“什么时候我总得见这个女人!”想是想过。光是想,也没有设过法去寻找那机会,随即又忘却,距见到那白脸小子以后又是四个月,到初冬,听人说是这皇后已毕了业,书已不念了。

始终是没有见到本人,这纵有那淡淡的怀想,若无人道及与这女人关连的一切,我是把她位置在一切远的陌生的人一类中,只保存这稀薄的脸相,上半年所能引起的难过,近来也很少有机会再来引起了。

今年天气特别好,初冬到十月将尽,树叶还未凋,且每日晴朗无风,像为我这懒人凑趣使我想到西山去。到西山,又怕那些琐碎的麻烦。就到圣恩大学朋友齐君处去搅扰他,要他丢下功课陪我到圆明园左边去看红叶子。

没有所谓预兆告我以这一日的幸遇。但本应早上赶上车子的我一直等到十二点,才动身,这就是奇怪!

上到车子后,有了五个人。人越来越多,挤过去。生平怕同女人一车的我,如今有的是机会红脸!自视身上寒憎又深怕因同人相并排时脏了人衣裳的我,心更加不安,然而我又不能就下车。让脸红着不管仍然移身过去了。

人还有上车的来,作着已不高兴勉强移身往里的我,自己觉得是皱着眉成八字。我也不敢看左右的人。我只明白这全是女人,且容易明白这是圣恩大学的女生。

车开了,风吹着,才觉得从对面身旁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芬馥。我心想:是这样,就正是在鼓励男子向上的一种工作!这本身,这给男子的兴奋,就是诗,就是艺术,就是真理!女人就应作女人的事。女人的事是穿绣花的衣裙,是烫发,是打粉,是用胭脂擦嘴唇,是遍身应洒迷人的贵重香水,没有别的!在读书中间,也不忘记这类事,这女子算一个好女子。一面求知识,一面求美丽,真是女子一种要紧的训条。在两者中有不得已将疏忽其一面时,则干脆把求知识的欲望放下就是了。人的生活是两种意义,精神物质各一半:但女人,求知识的结果是经济独立,是物质上有机会自谋,然而空有知识缺少美的人,那这人虽活下来,却并没有爱,没有爱,仍算不得生活!爱的原则纵不全为性欲所支配,至少多半要建设到外形美恶的基上,美的审定同时有优生选择的意义,是以把一个不漂亮的公主同到一个标致乞丐少女在一起,按到爱情的自然趋势,人所要的仍然是乞丐,而美的成立,又并不是纯粹的天然,比称搭配有一半,从这看来女人爱美收拾更是天公地道了。想使人人对这世界更觉得可恋,同时对这世界又感到不满,就全在女子!一个民族的活泼努力,是因有女子这东西站在反正两个方向的刺激,这例子,从法国去找寻再好也没有了。单看法国巴黎娼妓的多以为这是女子不同男子平等作工的妇女问题,从而笑法国人的堕落,不是真能懂法国的人。叔本华,恨骂一辈子女人,实则便是女人这一件印象,把这天才如一块铁一样乘热敲打成就一颗时代的尖钉。女人没有美,我们的世界,便长久是阴郁的梅雨天气,再不会有万花齐放的三月春天了。

车还刚开到东单,坐在车上的我便有过一大段的感想。把头老老实实低着让那些粉香汗香的攻击,我渐渐就不再想什么,专去从这各式各汇香味中来消磨我的神经运动了。

过了南池子,又上一个人。这又是个如我所谓的中国有用的女子。有这人来其他几人全谈起话来了。听别人谈话,几乎成了我一种嗜好。这样的一来,我觉得虽拘束也可以在拘束中享受一点小福,很自幸。他们没有谈话时节我就免不了要疑心是正好玩似的注目于我的身体,也许所想的也会与我都有关。这时显然就开释我了。

“是吧,O先生也不能够即回。”

说这话的先说话时我就疑心这是O太太,这时别人问到博士O,她答着,我知道我已猜准。她与我并不怎样认识,还是去年见过一次面,我想她未必还记到我,我就抬头作为望前面大路似的去看她,一点不错!

乘此一举我的目光溜到各个女人身上去。

怪啊!稍稍斜对着我的那个女人,在我刚望着她时,她是正把那大氅护颈皮领子折下,露着一个孩子似的小圆脸。我几乎怪喊。我不能分明我目前的一切。一种光焰(一种奇迹显示似的光焰),炫耀着,闪烁着,燃烧着。

我脸上不知羞耻的发着热了。

为什么我要红脸?难道人一见我就知道我在她身上造得有什么罪孽?红是已经红着了。我不敢再装作大模大样的望人,但我能明白我的红脸已为人瞧见,就深恨无法可把脸的全部暂时隐了去。大致认为我是她同学,认错了,见我望她她就想点头似的微笑,别人没有因误会而红脸,我却害起羞来了。

我不敢想,假若真是如同八曼君一样每日同到这人上课,我是怎样的幸福,或是我将怎样的苦恼。就是这一次,我就永远可以把握到这印象了。

为了脸红我自视就觉得非常伤心。别的比我年龄总小到三岁四岁的白脸少年,在这女人面前是如何放肆,手与口,又如何自由!我则因了生来无用面目尾琐竟连抬起头来作一度刘桢之平视也不敢,我纵算得是个人,也算负疚在心的贼一样的人,勉强羼在这些上流绅士小姐队里来罢了。

不敢看,却并不是不想看。我耽心我一看到这女人的脸部时,又碰到这一对眼睛,我会第二次逃难。我怕从我红脸一事上给人笑话以外还容易给人嫌憎。过一会,低着头,到颈部微微发疼了。汽车骤然停止,为让一对面来的大的军用车的路。各人争着延颈看,我借此“随喜”。

把身子端正,略略起身脱下那灰呢西服大氅,便露出那身内衣。将淡黄缎子镶于浅天蓝色缎子短衣的领头袖口,裙用深砖青哔叽料子,一种朴素艳丽比称的美如站在黄山老君石下看杜鹃花,只想身体隔得再远一点则反而似乎心的距离更近。

我看到我心上的烟腾起了。

若我是人,则这在我身边坐下的是神;若她是人,则我只能算一匹狗了。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算作一世界的人。把车上其他的人相比也一样。这种区别不像一个穷人对百万富翁的区别,也不像大王与伙夫。再过二十年,也许我们可以算是一同生在这世界上的人,这时则她不属于神我们便应算猪狗。天然的美的巨富,岂止能给人嫉妒,它把你理性善恶爱憎名词全取去,只让你惊诧这天工雕凿的手段,连动弹也不能有自由!在这整个的美型的前面,如其你人,是还有着那凡人的普通认识,则会令你只想骤然变得聪明伶俐便好为她当差。令你只想忽然能变一只小狮子狗,好在她面前打滚献你的谄媚。令你觉到自身的奇丑褴褛。令你忽然感觉到灵魂发光,又自视极小。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这大神奥妙。若说女人便应这样美,则为什么其他那么多女人又全不同?若说这各有造化,这大神的自私便该咒!

一个看似滑稽实则异样怆心的想头忽涌上心来,我想我若有一种足以制人死命的器械在手,我会在这车上演一幕喜剧给这些男女瞧看。并且这喜剧的印象将从这些目击者的传说使延长到许多人心中,经过一百年还如目前的情形。我要把这人的血流到我的血上,我们的血将在一块流。我将因此得来世人一堆咒骂,一堆怜恤,并一堆眼泪。唉,不要枪,也不要刀,也不要一颗针之类,我只要有那疯狂人的血注入到我的脑中,用我的力我能把这人扼死!我这样的作去未尝不是为这世界把那美永远保留下来,我这样作去我自己也未尝为失计,我不作,我只一人演这悲剧给我自己看,该死!

从京西回来,遇到朋友B,对他说是在去圣恩大学的车子上,我非常满意我的机会,因为一个圣恩大学美的女生给我同一车,视官上的盛宴可算幸福大极了!

朋友只苦笑,是怜我。意思以为这若算幸福,那些同到这女人每日上课的人又将怎样来计算他所享的福?并且那将来作她丈夫的人又怎样来说?

我也并不再去与朋友B哓辩。明知道,在人的应有生活享受中我简值就不算得一个人。譬如一个火炉在别人却是拿来燃煤烤手的,我却看一次这装潢美观的炉已感到温暖,还说什么?

天气已大寒,北方的冬又来了。因了经过说是在作文化运动类乎恩人的书铺掌柜,指定一笔给我的款子,到头延了期,不得不把仅有的三床薄被之中抽出一床搭在朋友新为我赎出的棉夹衣去当,天冷被薄晚睡一点也相宜,就独坐下来,回想我到这世界上与人发生的关系。听到打了更,是三下,还仍若有所恋粘在临灯桌前一张藤椅上。脚已冻得发了木。这时候,是许多人正做好梦的时候,醒着还很少有人怀念的我,在别人的梦里总不会有我的影子吧。

我要肆意痛哭了。到明天,一种照例因为时间推迁新的生活也许便能把我过去一切忘了去,这时让我犯罪把握着这女人给我的印象来哭一场。

我无形中已被世上许多人痛殴过了!

本篇曾以《这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为篇名发表于1927年11月21日26日《晨报副刊》第21282133号。署名王寿。发表时有开篇一段话:

近得读一文,乃悉畏友百福君亦为人引为目下知名之士,名预于一群佳人才子之末,可幸也。吾亦滋荣。

就其寓,则友方据床头,拥败絮,仰屋而嗟,嗒然若丧。怪之。“知名之士,固应如斯乎?”

曰:“惟知名之士乃应如斯。吾将何所恃而不如是?夫彼马车行中人,固尝曰,吁,吾固有骏马八匹,此为乌骓,此为飞电,此为拿破仑,此为某某:然则非真良马也。间亦有之,十之二三。余则骠壮可观而已。且不论马之真良与否,然为人利用则一。今吾名与小姐名人并列,非八骏之意乎?”言既乃相视而作苦笑。

继询其究竟,则因怯于见饭馆中人,已试行绝食一次矣。因相与过市端小馆吃炸酱面。且勖以勿太自弃。

“马因饥而病,宁复为主人念及?”友之言,使吾悄然以悲。言虽沉痛,复何补于事实。勉之曰,“君休矣,收拾牢骚,且作工,毋自馁,忧能伤人,兹可念也!”

回寓乃以其新作相示,意吝不欲使他人知。然吾怂恿之,谓以此示人何害?

作文为己,初不为人。……因写此数行,附于文前,盖以明吾友近况云尔。

吴自宽

一个妇人的日记

题目是《一个妇人的日记》,接着写——

四月十三日,天晴

周孃①早上来,借去熨斗一个。母亲问她是儿子好了么?说是不呢。借熨斗去就是为傩傩缝新衣。因为亲家那边愿意送三妹儿过来冲喜,又,前次光兴师傅为到天王庙许下的红衣,时间是到了,病虽不曾好,也得把愿心了下来,因此到蔡太太家借得六十吊钱,三分息,拿来缝衣。……那老妇人也怪可怜,傩傩倒在床上不起,什么事都得一个人去做。

半日后,得四弟来信,一个人还在南京。生活是很好,母亲听了很高兴,饭似乎是多吃了半碗儿。

四弟同时寄了一本妇女杂志,还有两份报。

大嫂在家中原是无多事,可以看点书。莫把往日所能写的一笔字荒疏,要什么帖,这里都可得。万一将来还寻得出升学机会,则大嫂再到学校去念书也不算很迟。

……

照四弟的话,把半年来都不曾动过的笔砚取出来学写日记;还不知能继续到几时?

晚上看报,把时事念给母亲听了。母亲说是人老了,不知道眼以外的事也省得许多麻烦。但听到北京做总统都无人时,又说应该把住在什么天津租界内的宣统皇帝请去,也好乘到没有到土内以前看看前清那种太平景象,享一点如今真无从享的清闲福。

四月十四日,雨

早上在床还不知道外面落了雨,想把母亲那霉了的袄子晒晒,谁知雨是约在天亮以前就落起,不大,所以瓦上不听到响,枧筒里也无檐溜,到起身时,雨是落得厌了。

母亲也不知,还拟请老向媳妇来家洗帐子。到后说及都好笑。

在吃早饭时雨是止了,天也像待要放晴的样子,很明。无事可作,为母亲念了一会报,把副刊上四弟做的文章也读给母亲听了。

“新诗我不知是说些什么,也亏他做呢。”母亲笑笑的说,极见了四弟会做诗,心里是高兴了。

四弟寄这些来大约也就是要母亲高兴。

四弟做诗不用韵,句子不整齐,但又不像词,读来是也还像好的,但好处我就说不出。

雨在十二点前一直落到上灯都不见休息,母亲比平时略早一点就睡了。

看了一会妇女杂志,又丢到一旁了,很倦却不能眠,想了些什么,听着极其低微的雨点打落的声音,到十一点以后。

四月十五日,上半日雨,晚晴

不知在什么时雨是加大,在床上,就可以听到活活流着的枧水了。

早上用白菜煮稀饭吃。母亲说极好,要晚上又做。

大姨来,带了一篮子粑粑。昨天为七妹抓周打了禄,大姨怕母亲又送礼,所以不报母亲去吃饭,今日把粑粑送来。

“怎不引七妹来呢?”

“雨大,不然也是挣着要来!”

“大姨是怕我送不起礼,所以为七妹打禄也不告我么?”

“那里,”大姨把脸掉向我,“你看,你婆婆就只是那么一味冤枉人!”

“母亲说得是对,大姨恐我们费不起,就连为七妹满十岁打禄也瞒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