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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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老实人(13)

“母亲对于这些小孩子都疼得太过分了。我若是一个小孩子,恐怕还要得老人家疼!”

母亲笑。说:“小孩子是可爱的。”

人越老,对于小孩子越爱,是真事。

“八弟,你不能拿钱全买李子枇杷吃,明天我回去见娘是要告的。”

“是的是的,我买纸抄字。”

八弟去了不久文鉴来。仍然是二十枚铜子的打发。问母亲,怎不给小钱,说是小钱留到过年用。

母亲说:“文鉴,要你妈晚上来吃饭,吃皮蛋,吃白片猪肉。”

“好,好!”就走了。

“记到要你娘来,我们等她哩。”我追出去告。

“好,好!”这小孩,跑得像一匹脱了笼头的小马,想必又拿钱到老端那里买蛐蛐笼去了。

文鉴妈来了,母亲想打牌,要向嫂去接几个客。

接大嫂,接刘干妈,接宋婶,接伍家婶子。我猜详,除了饿牌的刘干妈,其他的人都怕不能来。告母亲:“怕不能来吧。”

母亲说:“妹你为我想一想。”

“我想在过节还能出来打牌的,恐只有刘干妈一人。”

“那邀大姨的大妹来,说你要她来。”大妹是大姨的大女儿。

“好,要她来,周姊也要来,蕶你打一个,就够了。文鉴妈,是能打三天三夜不下桌子的,麻将到老鼠搬家,全都来,全都会。到家里时,同松弟柏弟打一铜子一墩也不辞,还是冷笑!”

人来了,就摆场。特意要大妹坐母亲上手,好放老人的张子。牌是打“一百二百叠叠翻”,我又坐大妹上手,当母亲作庄时,我“守醒”。就站到母亲同大妹身背后牵线,好让母亲尽得好牌吃。刘干妈知道只尽笑。

因为客多了,晚饭菜上加了腊肉同板鸭。大家吃雄黄酒,用雄黄末子放到酒里去,母亲很高兴,吃酒到四杯。文鉴娘扯文鉴的耳朵用雄黄在额上画了个王字,母亲笑,说是记到前几年还为大妹画十字,如今大妹就是大姑娘家了。大妹就笑请母亲再为画一次,我也要母亲为画一个小王字,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母亲高兴得很,自己也在额上搽了三点子。刘干妈也搽,向嫂也搽。晚上因为留大妹在家里莫回去,又打牌,一直到二炮,文鉴母子同到刘干妈等才转家。打牌母亲赢我输,把母亲赢的全输去,还不够数的。今天是应当我输点钱,好让这些老人高兴点。

同到大妹一起睡。当睡时,母亲告我们明天可以晏起一点的,她已嘱咐向嫂买菜了。

大妹还是三月到过我们家中的。我们预备照料母亲上床以后才去睡,母亲不答应,说大妹是客。其实大妹到这里,比到自己家里还随便,客还要跑到厨房去自己炒菜,这客也真太不像客了。

五月初六日,晴

天气特别好。老早我们就醒了,不即起,同在床上说话。

大妹说:“蕶嫂子,我想把我头上的这些毛剪了,我真讨厌它!”

我是不赞成。听说别处是有好多人都剪了的,剪得是很短,同男人一样。但我想,剪得很短总不大好看。

“大妹,你这头发多长多好,剪掉也可惜。”

“我就嫌它长。一天梳,要一点两点钟。睡时也讨厌。”

“我看头发是很美的东西,你瞧我母亲,她的头发多好!我是愿意头发多点长点也办不到的。”

我又想起大姨头发也很好,三姨头发也很好,只四姨不成。

“我妈不愿意我剪,四姨说剪了很好看。”

“哈,四姨,四姨的头发不好,她就欢喜你剪头发呀!我还正想起这几个老人家为什么四姨头发就特别坏的原故!”

“她是因为病。”

当真我是不愿大妹把一头青幽幽的好发剪去的。作兴剪去以后又来悔。不过剪了方便得多也是真。

早上母亲昨夜教向嫂预备好了的小羊角粽子,还未起床就为向嫂端到床边来。大妹是在家中床上过惯早了的,脸不洗,也就吃了四五个。

在吃早饭时,大妹向母亲征询对于头发的意见。

“二姨,你瞧我剪了头发好不好?”

“那样返俗尼姑的样子。”

“四姨说是见到别人剪得很好呢。”

“你四姨,她是想把她自己的头发剪去的。”

“我也想到四姨怎么她的头发特别坏!一个人顶小,头发却顶差。妈,你的发似乎比大姨三姨都要好。”

“不,近来少多了。往年我们做姑娘时节,梳头都是搁在椅子背后搭转来作两节梳。让它披散就到脚后跟。”

“那剪去真是可惜。大妹其实近来的头发,就快拖脚了。若是像我样,剪了倒或者好点,别人也看不出是黄癞毛了吧。”我不过是说而已,我是也不愿剪的。

“我都不赞成剪去。有头发是要好看点的。妹你看头发好的髻子又梳得好看,这人去吃酒,多注目!”

大妹就不说话了。大妹笑。

我知大妹总有一天仍然会剪去,为那一把头发着想真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吃饭的菜是川汤肉加口磨,和昨天未切完的腊肉。大妹是欢喜辣子的,故那一碗新辣子炒猪肝辣子就特多。又有茄子,是放在饭锅上蒸好后拌麻油酱醋葱姜冷吃的。

吃了饭,仍然接文鉴的娘同到刘干妈来打牌。因为是初六,知道宋婶同伍家婶子必定无事可做了,也接来。宋婶子先来,拿了一篮子自己用草灰包好的盐蛋。不一会,都到了。客多我就不上场,大家都不依,结果是与大妹同财输赢各一半,牌让大妹打,我去料理菜。

杀了一只大母鸡,又把昨天大妹来时送的那一对猪脚加卤汁煮好。午时用鸡汤下面,称了两斤切面,吃得一点也不剩。

打牌母亲又赢。今天是刘干妈坐在母亲的上手,更会灌张子了。母亲很不好意思,故意掉到伍婶下手去,又特意把赢来的钱同文鉴娘赌第一张大。

大妹说:“看不出二姨,还会许多赌钱方法!”

“这是我跟文鉴学来的,文鉴这小子,会赌一二十种不同的方法,将来必定要成赌棍子。”

文鉴的妈笑,大妹也大笑。实在大妹就是能干人,打牌会二十种以上(掷六颗骰子,大妹也能喊出许多名字来)。文鉴的妈呢,则一到大姨家时同到小孩子们在一处,推牌九总是做庄家,且极会滚钱,母亲还不知道哪。

大妹故意装不懂,来同母亲照母亲同文鉴的妈方法赌大小,母亲可尽输,还说小孩子手兴好才赢。

下首刘干妈,可忍不住了:“二姊,你被大丫头骗了。她才是个赌棍子哪。她骗你,掉了牌的。”

大妹才把所赢的钱全退给母亲,母亲又推给大妹。母亲说:“让大妹骗也不要紧的,因为大妹同媳妇合夥。”

我说:“这是母亲故意要送我们小孩子几个节钱,又怕我们不好意思用手接,才作为不见到大妹换牌,让我们赢钱,不然怕不那么好容易吧。”

大家都笑说是的。

“既然这样说,就一五一十退我吧。”然而大妹却不再退了,明知退时母亲也不会当真就收回。

晚饭吃了大妹挣着要回去,大家就不打夜牌。客去后,母亲也很倦,很早就睡了。

在灯下来为四弟写信,就便把这几天的情形,写告给四弟。

五月初七,晴

早八时起,告向嫂洗帐子,洗被,洗桌布。

为母亲念给四弟信。

母亲说:“加一笔,问他,说我的意思,为他讲媳妇,愿意不愿意,回一个信。”

“妈,是不是文鉴的妈同你老人家谈的那家?”

“不,我心里还有一个人。”

“你老人家莫说让我猜一猜。”

我不载猜也知道是大妹。但是我先猜胡家的素小姊,次猜伍婶的侄小姊,又次猜杨三妹,末尾我装做无意猜到大妹身上来。

“是大妹。我看是好的。”

“我也说好,将来有帮手,我们两人可以欺负老太了。”

母亲说,等回信来再张扬,这时倒不必提及。

本篇曾以《老魏的梦》为篇名发表于1927年8月1820日,2223日《晨报副刊》第20352037号,第20392040号。署名疑珷。发表时有开篇一段话:

今年北京的天气真要人招架,不是老天成心开玩笑,我想在有那么多人的北京,也应当来得和式一点才像话。下两次雨难道也是罪过么?令人不懂解。许多尊贵的大老不是膝头曾跪酸过么?虽说是跪处有顶好顶软的鸭绒方垫,然而终于跪了许多时间了,并且头上光光的,尽让太阳晒,没有遮阳器具,这是从报上祈雨摄影知道的,为什么雨还是不落?真怪。

为了躲避这不可当的暑气,每天到吃完早饭时节,我便跑到老魏处去邀他到一个好地方去玩,这地方,我这时可不愿意说,要到秋天才来告别人,是目下专利,果真一说明,恐怕我们地盘就丢了。

今天星期四,我按着一往时间到我朋友住处去。照例在窗子外听一听,是不是房里正有老魏同掌柜舌战的声音。没有的,又照例轻轻扣了一下门。扣完门,问:

“喂,吃了么?”这也是照例的。

不过照例问这一句话以后,老魏就接声,“请。”于是我就訇的把门推开进到房中了。可是今天却变了。问了“吃了没有”以后不即有回答,门又不曾锁,是熟人,我就不待什么推门冲进去。朋友是手脚齐平睡在硬木床上的,显然是因我推门才醒,我进房以后,朋友就张开眼睛,眼睛眶子两个黑色圈,朋友必定上半夜,是不睡了。

“怎么这样?病了吧。”

“难道吃饭了?”

“难道昨夜不曾睡?”

“蚊子咬得我——”朋友说到此,不说了,起身来,第一个动作是捏了拳头擦眼屎。

接着大声叫伙计,伙计若作对样子也在柜房大声应。

朋友在洗脸当儿,才把失眠原由说明了,蚊子只有一半应负责,(因为蚊子并不是昨夜才有)另一半,却是朋友家中来了信。

“因为得到家中信,忽然兴奋起来,就觉得蚊子比起昨夜更加多,简直不能睡。”朋友走到桌边去,理一些□纸,“不能睡。却做梦,睁大眼睛做了一夜好梦了。”

我是到近来,因了天气的原故,虽有做梦的天才,但总□少把梦记下力量的。

“你瞧吧,我是因为想起我大嫂,就写了这些。”朋友在送把我稿子以前又翻转稿子给我看尾巴,“没有结果的梦啊!回头咱们俩到那里去讨论这结局事情吧。”

①周孃,孃,此处读作niāng,湘西方言,姑姑、姑妈的意思。周孃,即周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