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
一个小姑娘蹑手蹑脚的潜进司徒府——的厨房,看样子不过四五岁,一双眼睛出奇的大。却瘦得可怜,衣服也脏兮兮的,黄不拉几的样子,一看就是在贫民窟里乱跑的。
只见她转转闪着灵光的大眼睛,看看四周没人,便溜到灶台前,搬了个小凳子站在上面,掀开锅盖瞅瞅,笑了。随后转过身冲着门口小声唤:“小妹!进来啦!”
她的妹妹小心翼翼的跑进来,跳上那个小凳子,低头开吃。姐姐只是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摸摸她的头。
原来是两个饿的慌不择路到了司徒府偷吃的两个孩子,也是饥不择食吃了已经不新鲜了准备倒掉的饭菜。我这段时间在韩国,也发现不少贫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处处遭人白眼儿。我每次见到都会处于可怜,给他们一些吃食,不过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谁也保障不了他们。
妹妹终于停下了,姐姐问:“吃饱了吗?”妹妹抹抹嘴,点点头。
姐姐笑了,接过筷子刚想吃,忽听一声轻喝:“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来我司空府作甚?”姐姐一震,筷子掉到了地上,回头看时,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年纪与她们相仿的少年。姐姐忙把妹妹护到身后,紧紧咬着嘴唇。
“公子,奴才都告诉过您了不要乱走,万一像上次似的找不着您了,奴才的脑袋也要像上一个一样落地了······”一个奴才口吻奴才打扮的人急匆匆从午后跑来。
“我知道!”小公子把手一挥,眉头一皱,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你看,我捉住两只偷吃的老鼠。”
奴才也看到了在灶前的两个姐妹,顿时面露凶相:“公子,这事儿交给奴才。”没等小公子说什么,便一步一步逼近手无寸铁且年龄尚小的两个孩子。
“等等!”小公子大喊,奴才没有心理准备,被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回头看:“公······公子,有······有何吩咐?”
“把她们两个留在府里吧,虽然年纪不大养几年长大后看素质培养,看起来底子不错,尤其是那个。”小公子抬手指指姐姐,笑眼迷蒙,让人捉摸不透。
我心想这小公子真是个天才,长大之后要是好好保持说不定战国四公子就成了战国五公子。只不过最后这个小公子并没有等到这一天。
于是,姐妹两人不仅逃过一死,以后的生活也有了很妥帖的保障。妹妹活泼伶俐,极得众人喜爱;姐姐寡言少语,其他人也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对姐姐态度也算是可以,但远远不及妹妹。只有小公子,只有他喜欢与姐姐说话,虽然姐姐待人十分冷淡,小公子时常碰钉子,但也是越挫越勇······
“你多大了?”小公子问姐姐,眉眼笑得极为漂亮,比那时天边的朝霞还要明媚。
“六岁。”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那我给你起一个吧!”小公子兴奋地蹦起来,两只眼笑成了月牙儿。姐姐没说什么,算是默许。小公子咬着食指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那······万晨怎么样?你看天边的霞光,那么艳丽可又遥不可及,就像你一样。”
“······嗯。”
“对了万晨,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小公子凑近一点儿,依旧是一张暖暖的笑脸。
万晨摇摇头。
“我叫姬仲,你可以叫我公子,当然叫我仲公子也可以,直接叫我大名也可以,不过不要被别人知道。”
等等,我着实惊了惊,打断万晨的叙述:“延年公主的夫君不是公子吉?”
她不满的横我一眼:“不是。他们两个是兄弟,所以长得很像。听我接着说。”
我乖乖闭嘴。
万晨的妹妹小她一岁,和万晨截然不同。万晨一般都是独来独往,尤其不喜欢绢花金簪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就连开得正盛的连姬无夜见到都夸了几句的花儿,她都不觉得怎么样。而她的妹妹(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万晨明确表示公子给她的妹妹取了名字,但就是死活不记得)却十分喜欢这些东西,一直在收集,看到略略好看的就央小公子赐给她。有一次万晨看到一支银质蓝芍药珍珠步摇,竟然千年难遇的喜欢的要命。小公子见她这么喜欢,当场就把这支步摇赏给她了,说晚上让人送去。万晨那一天拉着小公子说了好多的话。小公子和万晨都开心得不得了——当然我知道原因不一样。虽然如此我完全理解万晨的心情,她是应该高兴的。试想想你一直很讨厌一种东西,忽然有一天看到这种东西,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而又轻而易举的得到,自然是乐开了花。这时候别人跟你抢什么都行,就是别抢这个东西。
万晨晚上回去的有些晚,不过这丝毫也没影响她的好心情。到屋子里第一句就问步摇送来没。谁知道她的妹妹从屋子里走出来,得意的说:“送来了!我一直到现在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步摇,比我其他的那些都要漂亮!”万晨虽然还小,但也反应过来不对劲,定睛一看,就如同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底——妹妹的头上,正戴着那支万晨一直到六岁看上的唯一一个,也是这辈子看上的唯一一个首饰——一支银质蓝芍药珍珠步摇。万晨眉头当场就拧到了一起:“谁给你的?!”
妹妹丝毫也没有反应过来:“公子派人送来的,自然是给我的。”
“那送来的人有没有说,是给谁的?!”
“说啦,说是给姐姐你的,不过我想姐姐你一直不喜欢这种东西,想来是那人说错了,就收下啦!”妹妹一脸阳光明媚,甚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姐姐脸上的阴霾。
“那个人没说错,是给我的。”万晨死死压住怒气,她相信她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一定不会对她如此寡淡,知道错了一定会还回来。
“不可能!”妹妹把小嘴一撅,“这么漂亮的步摇,你戴着不好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听出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你长得没有我好看,你就不配得到它。而说话者偏偏还是个小孩子,怎么会有什么言外之意。万晨承认她的妹妹的确比她好看,但是当时确确实实前所未有的生气了,而且还是对她倍加疼爱的妹妹。
“这,是公子,给我的,你,马上,把它,摘下来,给我!”万晨的手紧紧握着,攥的骨节泛白。万晨告诉我,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十分生气的时候总会把完整的语句刻意分成一节一节的。
“这明明是我的东西!你戴着不好看!”妹妹护住簪子,其实是用两只小手护住整个脑袋,好像姐姐要欺负她似的,哇的一声大哭。万晨更加生气:明明就是你无理取闹,明明这东西就是我喜欢的要命的公子给我的,狗咬人一口狗还喊疼?!
从前的小万晨实在有些太天真了,她完全没有她妹妹聪明,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妹妹哭得那么大声除了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从而恨得咬牙切齿。
乓的一声,门被推开,一直照顾她们的老妈妈一个大步跨了进来,看到屋里的场景,不分青红皂白就骂开了:“万晨!做姐姐的就不会让着点儿妹妹吗?!只知道欺负比自己小的妹妹算什么?!”
妹妹窃笑,蹭过去拉着老妈妈的衣角:“娘亲,姐姐她抢我的步摇!”我暗想这个家伙怎么就这么没出息,自己的亲娘在三岁的时候被别人乱刀砍死,才两年就能改口叫别人娘亲,想必她娘亲得在地底下骂死这个不孝子。
老妈妈平时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丝毫偏心都是一视同仁,其实谁胖谁瘦还看不出来?明眼人都知道老妈妈更喜欢那个嘴巴甜会撒娇更重要的是叫她娘亲的万晨的妹妹,也没细问就顺手拿起扫帚(那时候有扫帚!)就往万晨身上狠狠的打:“你这么大的孩子还不知道让这点儿妹妹?她还那么小不过是一支步摇吗?反正你整天也塌拉的要命要它干什么?!”我丝毫不相信万晨会是那种天天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人,她自己也说虽然不喜欢戴首饰簪朵花儿什么的,但起码要利利索索的才好出去见人——从小养成的习惯,改不了了,也没必要改——不错的习惯改他干什么!那不是闲的么······
万晨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但死撑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我不得不佩服万晨的耐性:小小年纪被揍的那么狠(事实证明我妈实在太温柔了这么大我都没被揍的那么惨过)硬是一滴泪都没流。晚上妹妹和老妈妈都睡着了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角落里哭的要多惨有多惨,就是不出声音。她说到这里我再一次对她十分钦佩:小小年纪哭都不会出声,可见她的委屈有多重外界压力有多重内心压力有多重。
她听着妹妹熟睡而产生的小小的鼾声,白天的恨意涌上心头。
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经常生气不算什么,只是一生气就会冲动。这时就要看你的自控能力了。如果你的自控能力强,那么你就又一次明哲保身;如果你的自控能力差,那么······冲动是魔鬼啊孩纸!
万晨那时候还小,虽说表面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一般的委屈也就忍了,一般的吃亏也就认了,可她今天这种委屈这种生气不是之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以比拟的——对那时的小万晨来说。当然万晨现在已经不在乎这种东西了,这么大的人了若还不知道什么是忍她也活不到今天。
或许万晨太生气了,或许她还太小自制力太差,再或者她已经忍了很长时间了没办法再忍下去了。她居然溜进厨房,拿了把刀。狠狠地冲着自己妹妹砍了下去,手一歪砍到了妹妹的肩膀。虽说没有看到要害,但我也是受过这样伤的人,怎一个疼字了得!万晨的妹妹哼哼唧唧的醒了过来,张嘴就要开始哭。万晨利索的拽来被子紧紧堵住她的嘴,红着眼睛一刀一刀往她妹妹脖子和头上砍。一直到体力耗尽,瘫坐在地上。而她的妹妹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再也没有戴上那支步摇。血肉模糊得能看到头骨,五官被砍得不分彼此。血染红了床单和被褥。万晨居然还有勇气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褪去眼中的血红,手中的刀“当啷”一下掉到地上,摇着头,眼神空洞,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愣了半晌,她似乎着了一个霹雳,推开门夺路而逃,好像后面追着人,拿着砍刀要杀她。
我倒吸一口凉气,万晨从小就有成为刺客的巨大潜质,刺客就要无情,执行任务时就要不要命的去拼杀。很多人在没有成为刺客之前努力的练习,不是为了练习武功,而是为了去训练自己残忍冷酷的内心。而这些,万晨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完全具备,多么吓人。看来她注定要成为一个刺客,就像现在我眼前的这样。我不由自主的开始猜测万晨会到哪里去,那人一定是万晨最信任的人。
事实证明我的推断没有错,万晨去了小公子那里。
小公子已经睡着了,一刻钟前他还在想万晨该有多高兴多开心,他是带着笑入睡的。在睡梦中感到了一阵冷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把自己紧紧裹到棉被里继续睡。继而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刚想起床看看,却被刚刚好不容易跳窗进来的万晨直接拽起来。小公子被吓了一跳,睁开大眼睛就看到满眼眼泪的万晨。万晨惊恐的看着他,他被看的心慌。小公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万晨很害怕,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她十分慌张十分恐惧的事情。他被万晨震惊的面庞看得心疼,他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事情的一切,什么都没有说,紧紧拥她入怀。
万晨身体一颤一颤的,她在哭,在抽泣。小公子紧紧地抱住她,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泯灭成埃。他看到了她寝衣上的血迹,殷红的触目惊心。万晨的眼泪洇湿了小公子的衣裳。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大雨,我后来才知道,下大雨是天在哭,因为有人逝去,并且与此同时,有人正要化茧成蝶。”万晨的眼眸颤了颤。
后来,这件事情不可避免的被小公子的父亲,姬无夜的哥哥(就是延年和小公子婚事的提出者)知道了,他大发雷霆。后来在小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外加一顿打骂的保证下,终于允许小公子将万晨留在府里,听凭小公子自己处置。小公子极有眼光,着意训练万晨的武艺。万晨倒也没有辜负他。此间难处,也只有万晨一个人知道吧。
当然,那个老妈妈还没死,只不过小公子完美的把消息封了起来。那个老妈妈也就是偶尔叹息几句:哎呀XX(万晨的妹妹)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被大将军挑走了呢······不过也是件好事······小公子之所以没杀她,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以后还有用处”(小公子原话)。
十年之后,万晨已经练成。
终于,老妈妈派上用场的时候到了。
一日春光晴好。
司徒和小公子带着下人在桃林里散步,父子两人亲密无间,其乐融融。后面还跟着小公子的贴身侍卫万晨,当然还有小公子特意吩咐带上的十年之前的那个老妈妈。她已经六十多岁,还以为小公子想起她之前的好处,要给她点儿上次,补贴补贴现在干巴巴的日子。
小公子已经比他父亲高了,他忽然低头在父亲耳畔说了几句话,司徒脸色一变。小公子又笑着补了一句,司徒满意的点点头,拍拍儿子的肩:果然有出息了。
于是又回到之前的亲密无间,其乐融融。
万晨瞬移到老妈妈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往老妈妈面门上就是一刀。当场毙命。周围众人无不愕然。
万晨提着鲜血淋漓的老妈妈的首级,跪在司徒面前朗声道:“昔日府中仆从叶氏,与六国使臣私下交往情报,按大韩律,斩立决。”
“好。”司徒笑着点点头,“起来吧。明日把她的首级挂在集市前示众。干得不错,我儿子果然有眼力。”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万晨当即红了脸。我明白是她当时自己理解错了。
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万晨基本每周都要杀人,尽管她并不喜欢杀人,但是她喜欢小公子,这就够了。万晨已经极得司徒的信任,与小公子也是朝夕相伴。小公子被委派去赵国出使,路上两人在车中笑谈。万晨看小公子有些渴,而随身的皮囊里面却没水了,便叫停马车,自己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山泉。
小公子在车里让她一路小心,她笑着应了。
万晨一路飞奔,飞跑着去找水,飞跑着回来。她本来轻功甚高,虽没有墨鸦白凤那样的造诣,但对付执行任务也是绰绰有余。她凭着自己出色的方向感找到了来时小公子停下的地方,却愣住了——
小公子连人带车马都没了影子,一地的尸体告诉她这里曾经发生过打斗。她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理智告诉她说不定这里还有活人,或许可以问出点儿什么来。
她在死人堆里翻翻找找,忽听背后一个微弱的声音:“万晨······姑娘······”
她猛地回头,发现近处的树干后面还倚着一个人。看打扮是府中的家丁。她一步跨过去:“公子在哪里?!”
“公子······被贼人掳走······在······那边最高的山上······”说完,便已咽气,死不瞑目。手从那个方向耷拉下来。
万晨无暇为他悲伤,起身望望那个方向,果然有一座山,很高,上面隐隐约约还有一座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