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便可判断其诗的深浅优劣。二者不可或缺,但论诗当“先论性情,论性情先论风韵,无风韵则无诗矣。”当然,也不能“只从意上求,语句、声调、体格”要“一齐并到。”通过这种分析,就能选出好诗来,当作自己的摹本,先行摹仿:“初须仿古,久而后自成家也。今且取唐宋名家诗数十来首,讽诵上下,效其体格、音律,句句字字一毫不自满,莫容易放过,若于此悟入,方有溪径可寻。”这种模仿不仅是“口诵心惟”,而且要把古人之情,通过着意体验,化作自己的情感,再通过讽诵,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古人之诗上,所谓“学他语脉往来呼应,深浅浮沉,轻重疾徐,”这样,就会达到“以神会之,未可以言尽”的高级境界。一旦进入此一境界、就能情词交融,当自己确已有情可发之时,“随意一拈即在”、心到词到、“其妙无涯。”从此,便可进入习作的阶段了。在诗的习作上,他提出了如下要求:第一,要因情而发,顺乎自然,不可无病呻吟,亦不能应付差事,若“如忙中应事”,则“无味可味。”第二,词随情转,就不刻意求工,只要顺乎自然,未必尽效格律、所谓“诗之工,诗之衰也。”第三,诗文初成,要不断地加以修改,“大凡文字不患改,患改之不多耳。惟改方能到妙处。”陈献章不像宋代理学家那样害怕情、把作诗当作雕虫小技,可有可无,而是把诗看成是辅相皇极、左右《六经》所不可缺少的大艺。
其诗教不仅把诗当作陶冶情感的工具,而且把情感创造——诗的创作——作为创造性学习的一个重要方面。这就同以读书穷理为旨趣的程朱理学大相径庭了。
在教学方法上,陈献章注重启发。他说:“君子未尝不欲人入于善也,苟有求于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强而语之,必不能入,则弃吾言于无用,又安取之?”教学的展开,必须以学习者的主动求教为前提,只有这样,教才能有益于学、促进学,也就是说,教要受制于学、服务于学,学习者的主动精神是教学成败的关键。据此,陈献章对孔子的“举一反三”的经验提法作了一番理论加工,阐明了“状道之方”与“按状之术”之间的关系:“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举一隅以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为之。”使其知弓,则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无小也,轩冕金玉又小。”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任何关于事物本质属性的知识(在陈献章这里是所谓“道”),都是一种概括和抽象。它作为只有在思想中才能呈现的东西,已经远离了具体事物或某一事物的单一属性。因此,在传授这类知识的时候,启发是至关重要的。这时的启发,主要是教者善于运用学者所熟悉的知识,在具体中呈现出一般,所谓“举一隅而招其三隅”,使知识可理解化。但是,当思想返回现实、抽象走向具体的时候,难免会受具体表现的障蔽,因而任何“状道之方”都有着先天的不足,都是不够完善的。然而,教者之功也不过如此而已。学者能否真正掌握这种知识,这取决于他对“据一隅以反其三隅”的“按状之术”的实际运用。“按状之术”与“状道之方”互相接近、紧密配合,教学过程才能卓有成效地顺利进行。
用“静坐”指导学生进行心理训练,是陈献章教学实践和理论的又一重要方面。他说:“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他是这样来描写静坐效果的:“(静坐)久之,然后见吾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静坐一方面把外在的规范内在化,使自己在日常的伦理行为中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另一方面,又使主体在有诸己的前提下,稽察圣训,让知识在自己的心中自然生长、充实开来。此即所谓“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由此可见,陈献章的静坐法,是一种心理训练的方法,而不像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仅是一种纯粹的道德涵养方法。作为心理训练法,它兼有道德涵养和价值认同这双重作用。所谓“养出个端倪”,即心学派所一贯倡导的“立其本心”。与陆九渊“直指本心”不同,陈献章认为立心需要有一个过程。尽管这一过程是以唯心主义的形式凸突出来的。
静坐的过程,即“去心之蔽”的过程。他认为,道德之善与认识之真均具于吾心。因此,“明善”即是要使此心与此理吻合凑泊。
而“明”与“善”所以有时或失,是由心蔽造成的。其根源在于人有感性之躯。从道德上讲,就是耳、目、鼻、舌、身等追逐外物的欲望,掩盖了本然之善。从认识上讲,就是人的感性经验、主观成见以及不良人格等妨碍了本然之明的呈现。静坐就是要消除此类蔽障,还吾心以本来面目。他说:“竡谷始旦,万物毕见,而居于屋之下,亭午不知也此无他,有蔽则暗,无蔽则明。”通过静坐,使主体暂时从外界以及人自身的种种困扰中解脱出来,保持心之本然状态。以此为开端,从事道德涵养与价值体认。当然,这是一种消极的修养方法,易于导致扼杀感性生机、走向蒙昧主义的消极效果。如前所述,它基于陈献章对自己自得经历的错误总结,从而片面夸大了认识过程中的某一环节。尽管这样,它在学习上仍有其合理成份。这表现在,第一,它主要是针对缺乏沉稳心理气质的学习者所提出的对治之方:
“学劳攘则无由见道,故读书博览,不如静坐。”“若平生忙者,此尤对症之药。”在他看来,只有具备了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心理气质,才能有条不紊、步步踏实、每每有得。第二,陈献章在逻辑上把静坐当作学习的开端,并不妨碍他有时在事实上把静坐置于读书之后。
“夫人所以学者,欲闻道也。求之书籍而弗得,反而求之吾心而道存焉,则求之吾心可也。”这时的静坐,已含有将书本所学进行思想加工的意思,尽管他把“求理于吾心”作了神秘主义的解释。
在学习方法上,陈献章强调自得。重视学习者的独立思考和首创精神,以一种迂回曲折的方式,对明初以来朱子学说家天下提出了抗议。在他这里,“自得”有两重含义。一是“自然得之”,这是通过上述心理训练的方法实现的。他说:“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刘宗周在评价陈献章的自得之学时说:“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未闻以自然得也。”这表明,赋予“自得”以“自然得之”的含义,是陈献章的独创。处在王学末流流蔽日深时代的刘宗周,由于对王学末流的所作所为的不满,就恨屋及鸟,对重“自然”的白沙之学不以为然。其实,从历史的具体状况出发进行分析,陈献章的“吾学以自然为宗”,体现了白沙之学反传统的特点,所谓“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于俗,”就是要冲破程朱理学日益世俗化的网罗,为个性的伸展留一线生机。不能把它同王学末流等量齐观。
“自得”的第二重含义,即传统的“自我得之”,它强调学习者对知识的消化和发明。他说:“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所谓自得,乃是抛弃表面、零散的知识(去耳目支离之用),在抽象系统的水平(虚圆)上把握学习的对象。这是一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理解力、独立思考、进行创造性学习的结果。据此,陈献章也把自得说成是学习者的自我解悟:“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根据自觉、自得的有无,他把学习分作两类,“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学习离不开知识的积累,但积累并总会导致自我解悟。很显然,这是对朱熹“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贯通之日就会不期而至的有力批判。在陈献章看来,自得、觉悟是学习的根本,它不仅在逻辑上先于博文,而且始终贯穿于博文之中,博文不过是自得在范围上的扩大与延伸,“夫学贵乎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典籍,则典籍之言,我之言也。否则,典籍自典籍,我自我也。”这就使他在学习观上,与程朱理学循序格物之说划清了界限。
在如何自得的问题上,陈献章的理论有两点值得重视。一是贵疑。他认为,发现和提出疑难问题,是觉悟的关键,“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学习进步的程度与疑问的深浅成正比。为什么疑问是自得的关键呢?他说:“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信则有诸已矣。”有了疑难,就会求教,然后就会有所知。它如果确使疑问获得了解决,便是真实可靠的,自然也就变成了自己的知识。
二是“善择”。他说:“禅家语初看亦甚是可喜,然实是笼统,与吾儒似同而异,毫厘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精也。如此辞所见大体处,了了如此,闻者安能不为之动?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此处虽是就儒释同异起义,却有着普遍的方法论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讲,学习与其说是接受知识,不如说是选择知识,这正是学习者主体能动性的表现。然而,选择并不是随意的,而应有一定的标准,这就要求对学习对象有深入透彻的了解,不为“大体如是”的表面类同所迷惑,同中求异,掌握细微的差别,方可抓住要害。这样经过审慎选择所获得的知识,才是精确细致、真实切己的。
陈献章的教育活动是卓有成效的。据《明史·儒林传》说,“四方来学者不啻数千人。”仅“新会一县,就有一百零六人之多。”《白沙学案》收录了其及门弟子10人、再传弟子1人,皆有所成就。其中比较突出的有张诩、林光。但影响最大、在书院教育上最有成就的,还是湛若水。他发展了陈献章的学说并自成一家。因而,以湛若水为宗,别立《甘泉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