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到底还是没出去成。
原本计划第二天全家坐马车到镇郊的隐佛寺逛逛,怎料哥儿突然发起热来,两人照顾了近半个月才好,这事便再也不曾提起了。
扇儿渐渐成了真正的笼中雀。童子衿并没有在房屋周围布下结界,她却无法离开他所许可的范围一步,从心底害怕着惹他伤心,渐渐连院子也不大去了,每天都呆呆坐在屋里瞧外面的景致。
他们家的院子原先由扇儿打理,如今皆是童子衿在照料。院中一年四季都有可看的东西,迎春谢了有蔷薇,桂花凋零有腊梅,花儿都开得格外妖娆精神,一院芬芳简直要弥漫到天际去,它们你来我往地点缀着扇儿的窗子,让她每每斜倚之时有东西注视,不至于两眼虚空状若弱智。
有时候扇儿甚至会产生错觉,自己总有一天会在睡梦之中被这些花给淹没了吧。
这种感觉近来越发强烈,并没有人告诉扇儿,她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也和往常无异,不过那个暗示仿佛与生俱来,作为病毒潜伏在她体内某个角落,如今终于到了觉醒的时刻——告诉她,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会死吗?死后去哪里呢?扇儿有些迷茫。
龙凤胎似乎还是继承了父亲的优秀基因,年纪小的时候看不大出来,才长开了一点后就都拥有了令人惊艳的眉眼,扇儿怎么也看不够。
意识到时日无多的她越发宠爱两个孩子,乳娘渐渐派不上用场了,每日都是她亲自抱着他们,唧唧哝哝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言语。两个孩子和母亲天生血缘契合,三人奇妙的交流能维持很久,经常笑成一团十分热闹。
“宝宝们,妈妈很爱你们,真的。”扇儿搂住两个孩子软嫩馨香的身体,喃喃低语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记得我爱你们。”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咿呀着搂着扇儿的脖子,笑得咯咯的。
他们不是落地神,连修仙者都不是,所以和寻常孩子一样,虽然本能地亲近母亲,却无法过早理解母亲眼中隐藏的悲伤,只顾转着水晶般的眼珠子吐泡泡玩,或者拉扇儿的袖子和衣领。
第一场冬雪降落大地之时,扇儿罕见地病倒了。
童子衿没有说什么,吩咐家里下人照顾好扇儿后就只身离开,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短的时候一天就回来了,长的时候一去就是四五天,每次都带回稀奇古怪的药材亲自熬给扇儿喝,但她的病情时好时坏,长久不见大起色。
好不容易从他身上褪去的深秋气息又渐渐回来,原本因为双胞胎降生一扫阴霾拥有了灿烂笑容的他一去不返,眼眸深处的萧瑟变成了寒冬的冷厉。
“觉得怎么样?”喂完药后,他温柔地拿帕子擦去扇儿嘴角的药渍,低声问道。
“好多了。”扇儿笑道。
她这个谎言已经用到没有任何作用的地步,童子衿果然不信,伸出冰凉的手搭上她的脉,脸色渐渐变得可怕起来。
药碗被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扇儿被吓得噤住了,半晌不敢喘气,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抓着床单。
“为什么还不好?”童子衿恍惚站起身,有些茫然地用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扇儿:“你是不是自己不愿意好?”
“怎么会……。”
“看着我的眼睛,你是想逃离我身边吗?”
“没……没有……。”扇儿惊恐不已,她突然意识到过了几年的安稳生活,她连他信什么都忘记了,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寻常的读书人,他不但杀过人,还杀过很多;他不仅仅是沈垣,更是未来王!
她瑟缩着落泪了。
看到她的眼泪,童子衿一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一把抱住扇儿不断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对不起…”
扇儿依旧只是哭。
童子衿黯然。
他退后几步,像是要消隐于阴暗般化成几束淡影而去。扇儿知道他大约是下定决心要去取什么难弄的药物了,哭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一切变成了这样?命运的诅咒,竟是从来不曾解除么?
童子衿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回。接近年关,家里的下人不知从哪里得来一点无穴之风,说是老爷出了什么事,故而不在家,便各怀心思地告假回去了,只留下一个新来的笨头笨脑的丫头小燕。
扇儿久缠绵病榻,几乎下不得床,她此时才深深发觉自己被童子衿惯成了怎样的废物,没有童子衿在身边,她什么都做不成,想喝水连茶杯都找不到地方。好不容易寻出来,小燕笨手笨脚地摔碎好几个,又不好骂她,骂走了她就真没人照看她可怜的两个孩子了。
冬末春初的一个深夜,积雪在屋檐和院子里滴滴融化,气温比冰雪冻着都要冷。小燕忘记给扇儿房中拿炭盆,她一旦睡下不到时间即便是打雷也吵不醒,扇儿挣扎了半日,想要下床寻炭盆,结果只是头昏眼花地躺倒回去。
“完了完了,老娘是真要死了。”她喘了几口气,听着外面一滴滴的融雪声,不由得想起自己初中时和同桌开的一个矫情玩笑:
“呐呐,雪融化后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水吧?”
“笨蛋,是春天啦!”
春你妹啊!雪融化后明明就是不正义的湿冷啊!想我一代传奇倾世夫人兼平定王妃兼前任善宗宗主兼前任明神他情妇兼未来王妃竟然死于融雪之冷,说出去真个是要笑死人了!彭梓或者曾小闲你们要是写这么一笔,十有八九会被骂烂尾以后无论开什么新书本本都扑街啊!
就在扇儿绝望之时,屋内的气温忽然渐渐回升了,并且她感觉自己也逐渐在恢复力气,不由得暗自纳罕:这是回光返照,还是我已经死了呢?
“施主。”一个轻灵如空竹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我受人之托,来渡你离这苦难之世,随我来罢。”
扇儿抬脸看去,只见一个和尚穿着飘逸的袈裟,站在自己床前微笑看着自己。他浑身祥光笼罩脚踏净莲,一看就知是有德行的圣人,不由得心生钦敬,道:“劳烦圣僧,可以问是受谁之托么?”
和尚合掌道:“万界石旁大千镜,九重河畔叶归天;上古巫雎情劫动,乱世魔神续恩缘。善行功德不足论,命定结果一念间;是非黑白正与邪,皆为虚空勿妄言。走!”
那和尚一喝“走”字时,扇儿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就随着他飘飘去了。身子浮向天空之时,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床上,只见‘自己’闭目安然在被窝里睡着,仿佛累极了。
靠!这不是唐僧版的牛头马面么?扇儿大惊,一把扯住那个和尚的衣襟:“圣僧且慢,我不想去阴曹地府,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和尚被她扯了个踉跄,面色不虞道:“我没说要带你去那里,只是领你去看些东西点化你罢了,到时候你的灵魂还是要回原本肉身去的。”
扇儿这才放下心来,乐滋滋继续跟着和尚走着,突然她眼前一黑,正要大呼小叫之时眼前又明亮了。
只见自己身处一片白茫茫雪地,漫山遍野都是银装素裹,刺得人眼睛生疼。
圣僧呢?扇儿转了个圈都没见到他人,一个男子却正在朝自己走来。
待看清来人后,扇儿不由得一个哆嗦:沈垣!
沈垣在自己面前困惑地停住了,就在扇儿想要伸手抓住他的时候,他却穿过她的身体径直走过。
扇儿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见他一步步往悬崖边走去,似乎是想跳崖,顿时急的直跳脚。可惜她只是个灵体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紧紧跟随着他。
“真奇怪,好像感觉到她的气息了。”沈垣边走边自言自语道,突然又笑:“我可能已经疯了吧。”
扇儿几乎要落泪,就在此时他总算住脚了,站在悬崖边上。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你选择好了吗?
一个声音从天空传来。那个声音是扇儿在转圜神盆里冲击瓶颈时的出现的神秘声音,即便做过十万次处理她也能听出来。
“我选择好了。”沈垣道:“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身处哪里,我一定会认出她找到她。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会放弃她。这一回我要成为可以掌控命运的存在,给她真正的幸福,她总有一天会懂我。”
如果她不再爱你呢?
“不会的。”沈垣笑了,那笑容寂寞又美好:“就像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后悔没用。”沈垣道。
为了她所以你愿意臣服于自己最憎恨的天道么?
“你错了,我只臣服于自己的本心。”
天空传来震耳欲聋的笑声,就在这笑声中雪山崩解冰海破面,漫天风雪席卷而来,掩住了沈垣雪白的背影……
扇儿呆呆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某个地方发出轻微的破碎声。直到眼前场景重新变成一片黑暗,那圣僧含笑站在自己跟前时,她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难道……难道……。”
那个大胆的猜想几乎要震碎她的胸腔,她感觉呼吸很困难。
“你总算悟了。”圣僧长叹一声:“若你还执迷与假象虚妄,即便是神盆也救你不得。如今天机已破,命格已改,算是完了这一件官司了。”
扇儿声音都走了样:“告诉我那个人…那个人……。”
圣僧笑而不答此问,道:“善宗圣女茜茜与天水星君结为永久神使,星位连生无法离开,她来时开启的破空之门无法填补,故而她那一界须还补一个人过去。此界中唯有你和她是同界人,便只有麻烦你了。”
扇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那我就这样走……没关系……吗……。”
“无碍,没有人会知道你离开,因为有人将你的‘镜花水月’幻象留在此地了。”圣僧手往下一指,只见童子衿紧紧抱着已经‘康复’的‘扇儿’,两个幼儿在他们身旁手舞足蹈,一副和美场景。
扇儿泪眼模糊:“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是谁在帮我?”
圣僧犹豫了一会儿,笑道:“是一位女落地神,她天赋异禀又勤加修炼,不然如今也做不到这些事。你们的身份过于敏感,不费这么些周折,难以成事。”
扇儿点点头,果然是她:“你转告她,我知道了,不会辜负她的好意。”
“你回去自己的世界后,便会忘却前尘,包括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不怕么?”
扇儿抹抹泪:“这一次,我不会再弄错了。”
圣僧微笑,凭空指出一条路:“走罢,不要回头!”
黑暗中渐渐分开一条路,扇儿含泪慢慢踏了上去。这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路,路两旁和头顶皆是黑暗,只有眼前不断延伸的路面。她才踏上去,就见一边挖着鼻孔吊儿郎当的小南迎面走来,扇儿惊讶得站住,可是小南视若无睹地从她身边走过,她这才明白她看不到自己。
紧接着小南的是孤独一人埋头赶路的长希,之后是穿得和跳大神一般的占青山,怀了孕一脸幸福的红鸾……
走了许久,只见吴致远穿着袈裟迎面而来,但是他依然看不到她,两人只是安静地擦肩而过。
扇儿住了脚,但是她没有回头,依旧继续走下去。
吴致远身后的人是卫茗,他穿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一脸平静地从她身侧策马而过。扇儿听着马蹄声远去的声音,心中有些空荡荡的。
走到最后光亮尽头处时,只见童子衿朝自己走来。扇儿惊出一身汗,连步子都迈不利索了。
童子衿走到扇儿身侧时忽然站住,扇儿险些喊出声来,可是他只是停了一会儿就继续走,扇儿一颗心才算勉强回到腔子里。
终于来到大门处了,自己还好没有回头。
扇儿颤抖地伸出手推开门,门吱呀被打开的那一刻,不远处的童子衿不为人知地微微侧了一下脸,他闭上眼睛,转过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门打开后,扇儿的眼睛好半天才算适应了外面的光亮。此处是一个类似官道旁边茶棚的地方,荒凉衰败,很多稀奇古怪的人都在排队接受安检似的检查,她不好标新立异,只得站了过去。
“你也是回自己那边去吗?舍得你这边的万贯家财和那么多娇妻美妾?”
她身前两个人交谈着。
“嗯,可不是吗!这边再好,终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不是自己该待的地儿呀。”
“你说,咱们这些乱跑的人,图的是个什么呢!横竖回去了啥也不记得,啥也带不走。”
“那可不对!哪怕做场大梦呢,也学着点东西。你瞧我,是不是成熟老道了许多?”
“呸!要点儿脸吧您!”
“哈哈!”
扇儿抬头看着天空,莫名其妙跟着笑出了声。
忽然天空下起了雨,排队的人越发焦急了,谁也没带着伞。好不容易通过检查的人如脱笼之鸟,又像飘泊已久的旅人,急匆匆坐上车,往家的方向奔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