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葡萄藤下浇花，一双儿女扯着她的裙角叽叽喳喳，宛似活泼的小麻雀。
“我方才说的事，你真个不考虑？”
面前端坐着的女子千娇百媚，法相庄严。两种极其矛盾的美在她身上毫无违和感地完美融合，除了他，恐怕此世间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不拜倒在其裙下。
“你看看院子里。”童子衿微笑道。
“嗯？”女人转过脸，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以及阴霾：“尊夫人和少爷小姐，怎么了？”
“我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个小院子里，所以足够了。”
女人嘴角浮起一丝微妙的笑容：“可惜尊夫人……。”
“我现在很幸福。”童子衿轻轻打断她：“承蒙垂青，但是我没有兴趣。”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你既然如此沉迷，那么我也不多说了。”说罢化作一股轻烟消散。
童子衿闭上眼睛。
如今九重天已有新的主位神，那主位神功成身退半隐居起来，故而九重天上的事务皆由其女——一位混有上古神血脉的女落地神打理，此举引起了不少神君的抵触。
上古神诚然高贵，但是它也令这些现世神回想起从前被上古一族蔑视的耻辱：风光无限的神君们在上古神面前丝毫没有优势，这对于诸神的骄傲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他们心中更加害怕，此举是上古一族的试探，是否九重天要重新回到那一支手中？
故而九重天此时暗流汹涌，这位女神就是其中反对者头领之一。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转圜神盆的秘密，竟来找自己商量颠覆之事。
自扇儿病愈后，他每天都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身处炼狱火场，火焰如盛开的红莲将天上地下染成一片血红，他穿着黑色的神君长袍在烈焰中巍然不动，昂首接受空中神秘声音的审判。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耳边尽是火焰的炸裂声以及燃烧的风声。但是他发觉了自己竟然穿那种衣服，那种曾经令他最厌恶的无身神装；额上也有着那令他憎恨的神印。
梦的暗示温婉又残酷，他模糊着想起点什么，又刻意装作忘记，假装自己并不曾明白。
只要醒来时能够看到她熟睡的容颜，噩梦亦不足惧。
“子衿，我够不着柜子上头那个簸箩。”扇儿努力踮起脚尖依然无果后，抱歉地回首对他一笑。童子衿走过去，轻而易举地取下那个小巧的簸箩放在她怀里：“你当时是怎么放上去的？”
“啊……我真笨，明明踩着凳子就可以了嘛！”扇儿有点不好意思，童子衿爱怜地摸摸她的头。
自从那场病好了之后，她眼中的隐藏的不安和焦虑就完全消失了，每天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看到他时从心底溢出幸福和爱意。
这样的生活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他感觉不真实，越发害怕这一切的破碎。
为什么……可以对这样的我露出那种笑容呢？
“子衿。”深夜，扇儿忽然翻过身来，轻轻抚着他的眉眼，不安道：“我发现一件怪事。”
“怎么了？”童子衿将她搂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
“我……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
“嗯？”
“我……我的影子有些淡。”扇儿小声道：“有时候还会消失呢。”
童子衿忍不住笑了：“还有别的不舒服么？”
“那倒没有，就是有时候想不大起来之前的事。我知道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可是近年来以前的记忆越来越淡，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以前的事忘记也好，只要你别忘记我就可以了。”
“怎么会！”扇儿有点激动仰起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
“我更不会。”童子衿笑道：“所以影子什么的，就忘记掉吧，即便你是残缺的，也是我的珍宝。”
扇儿放心下来，舒服地在他怀中打了个哈欠：“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你就为了这种事，连着几天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
“是啊，我怕自己变得奇怪以后，你觉得我不是你当初喜欢的那个人了……。”
“傻瓜。”童子衿低声道：“没关系的。”
“子衿，我爱你。”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安然睡着了，并没有意识到搂着她的那个人因为这句话失眠了一晚。
新年即将到来，镇上的家家户户都开始筹备年货，请门神贴窗花，处处都是鞭炮声和小儿欢笑声，小镇洋溢在幸福的气息中。
扇儿也兴致勃勃地和童子衿一起包饺子，乳娘在偏房里看着两个孩子吃福橘，怕他们走进来被面粉糊脏了衣服。
“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我飞快地在一个饺子里面包了一颗糖。”扇儿得意笑道：“不准用法术哦，你要靠运气和我抢那个饺子！”
童子衿眼一低，只见某个饺子因用力过度不小心露馅了，里面红红的糖块在一大片雪白的面皮中格外显眼，想不注意都难。
“嗯，我不用法术。”童子衿笑眯眯道。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大年下的，难不成是你同僚来送节礼的？”扇儿奇怪地问。
“我出去看看。”
童子衿开了门，外面雪花飞舞，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在风雪中笑嘻嘻对他道：“大吉呀！我老远来，不请我喝杯茶么？”
虽然不认识他，童子衿却觉出一种莫名的熟悉和隐隐的敬畏感，便把他请到了前厅，要下人捧了茶点上来。
那男人脱去斗篷，只见是一个文弱的书生模样之人，他搓着双手，道：“外头真冷啊。”
童子衿没有说话。
“尊夫人仙逝之后，你有何打算？”
那人话音才落，一把剑就架在了他脖子上，童子衿眼中窜过阴冷的光：“你是来咒她的么？”
“啊咧，抱歉，是我说错话了。”书生轻轻推开剑，笑道：“我今日来，是请你去告个别。咱们都认识的一位故人要离开此处了，她的渡界之路就差你一个人了，劳烦你去送她一程。”
童子衿心头一跳：“谁？”
“嗯，说了你也不认识。行行好罢！夫人现在是凡人之身，你去帮我这个忙，我便给她一个不灭肉身如何？”
童子衿没有办法拒绝。虽然他不知道那个需要自己帮忙的神秘人是谁，居然请得动这样一个大人物来利诱他，然而一想到扇儿可以不用衰老死亡陪伴自己到永恒之时，他答应了。
“等会你和我一起从这个门走进去，顺着路直接走到头就行了。虽然原则上来说你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即便你看到了什么，也请当做没看到，千万不要回头或者阻止那个人，不然咱们谈好的条件就崩了，明白吗？”
书生依旧笑眯眯的。
“如果我阻止了那个人，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嘛……。”书生沉吟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丝丝寒光：“你们就会一起沉沦至深渊中去至死纠缠，永不超生，谁也不会被拯救。”说罢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童子衿毫不迟疑地跟着他，踏上那条四周都是黑暗唯有路面清晰的白色小道。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朝自己缓缓移动而来。那个影子离自己越近，他的心跳就越来越强烈。
眼看不清，心却下意识起了反应。
那一团模糊的光影似乎是一个女子的形体，窈窕单薄，又似乎在惧怕着自己。那种他见了千万遍的小心翼翼带着讨好和臣服意味的惧怕，令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
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拽住那个女子，身前的书生回过头，眼中满是玩味之光。
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仅仅只是停住了步伐，光影也停住了，似乎是在抖瑟。
留在我身边的妻子，那个叫孟扇儿的女人，是谁？他无言地问着自己，也是问着书生。
书生能够听到他的心中之语，笑道：“镜花水月虽只是幻影，却需本体情魂方能成像。你身边那个女人，是她与你相遇后为你所流之泪幻化而成的。”
无心为报，偿我以泪吗。
“所以，你是选择留下她，还是？”书生问道。
童子衿继续走了下去。
书生微微一笑，悄悄消失了。
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童子衿微微回过头，又转过脸，推开自己面前那扇门。
回过神来时自己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扇儿焦急地站在门外，看他出现立马扑进他怀中：“你去哪里了？我把饺子下锅后还没看到你。”
“对不起，刚刚去送了一位故人。”童子衿笑道：“你煮了饺子？太好了，我们回去吃饺子吧。”
“嗯！”
孩子太小还不能吃饺子，扇儿便给他们煮了奶糊糊，一边喂他们一边偷空自己吃饺子。
“把孩子给乳娘喂吧，你连饺子都吃不好。”童子衿见她顾了这头顾不得那头，便笑道。
“没事的，平时我已经很偷懒了，这个时候怎么着也该自己动手才是。”
童子衿又拿起筷子，却见一个明显被做了记号的饺子躺在自己碗中，那个饺子露馅的地方被补好了，不过他知道里面是红红的糖块。
扇儿好不容易把两个小祖宗伺候得心满意足，转过身埋头大吃快要凉掉的饺子，忽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
“对不起……我……我搞错了……吃到糖饺子了……。”扇儿居然哭了。
“是吗？我也尝尝看。”童子衿抱住哭泣的扇儿深深地吻了下去。
“真的很甜。”他拍拍脸红透的扇儿的脑袋：“你怎么就那么爱哭呢？”
“因为你是笨蛋！”扇儿赌气道：“女人只有对着在意的人才会变成爱哭鬼的。”
童子衿楞了楞，轻轻笑道：“可是，我以后不想让你再落泪了。”
“嗯？……哎！”又是被紧紧地拥抱住。
“所以，把你的眼泪留在我这里，以后尽管开心地笑吧。”童子衿喃喃着，似乎是在对怀中的她说话，又似乎是在对很遥远的谁在说话：“谢谢。”
女人的眼泪隐藏着许多的秘密，小小的泪珠里俨然又是一个大千世界。而这世界的最美妙之处就在于，每个人都可以透过这小小的心灵之湖看见自己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只要你坚定不移地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