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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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楼居(4)

XX,我读过您的信了的,既然您以为这是使您快乐的事,在十六的上午就来吧。

我是不讲客气的,您来玩,也可以随便一点。我等候您来,可以到我这里玩半天,到下午,再引您到江边去玩。我对于那些能在我的作品上有所会心的朋友们,是也怀了一种希奇的趣味要看看的。……信发去了,我一面计算这信到上海要多久,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这个信就可以到我那个朋友面前。我另外就在我脑中,创作着这个人的相貌,作为娱乐。我用的是那个来信作为参考,因为据说从字迹上可以看出人的性情,从前有几个朋友,也是先前全不相识,竟居然被我猜中了。

我想象我这个朋友,一定是一个如郭沫若所描写的青年文人,有苍白秀美的脸庞,头发很长,身上穿的是旧洋服,但非常干净。说话时这人一定口齿有点含糊,那理由因为害羞。这人本来要想不客气,学成坦白真诚,但遇到生人,仍然为了害羞,或近于这一类事情,还是要说一点废话和谎话。这人一定要问到文坛消息,问到作家恋爱打架这一类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逼我当面答复。这人若是有一个女人,或见个什么女人,总要同我提到一下,且同时好方便问我是不是同XX恋爱,是不是曾在北京玩过娼妓,是不是又会喝酒算命:因为这是我作品上的事情!凡是这些事情,是我见到每一个陌生朋友时都免不了的灾难,因为看到过我的小说的人,都欢喜当面拷问我一下,某篇文章所含的某种背景。大约他们都愿意知道得比旁人较多,一方面满足他的好奇心。一方面还可在另一时拿去谈论。大约莫泊桑也有这样灾难,因为这行为并不一定完全出于无知。我因为这难关不容易对付,所以凡是坐席开会,稠人广座中,总怀了一种戒备,不敢轻易走去。这拷问到对面只是两个人,则尤其难于对答,所以同陌生朋友谈话以后,我便照例要感到一点冤屈。在XX学校,住处的门边,因此也就常常要贴上一张“不谈空话”的字条了。

第二天,因为一桩事我生了一整天的气,这气是仍然同知己有关系的。我学习用理知管束到自己,总仍然不能得到平静。我极单纯的想到我是应当死了。我所要的得不到,我受不了那失望,要尽我的贪心滋长,帮助偏见的存在,但别人在我身上的责难又苦了我。在事实上我打算要死了。因这想象纠缠到我心上,觉得在生活原来形式下面过日子,实在做不到了,我就到了上海。

到上海我住在XX旅馆一个五层楼的小房间里,这是一个熟地方,先同茶房定下了条约,不许有娼妓来扣门,不许故意来谈到这一类事情,只是好好的让我睡在床上看书,把我所要的东西预备好了时,就不要再来问我。一切照办则明天的小费另加一元。这太懂事了的扬州人,照样的答应下来。就走到楼上甬道间,同陪伴年青女人上旅馆的妇人谈天笑谑去了,我就躺到细草席上打算一切。

我把自杀的问题当一件最平常的事情,来着手打量,应当吃什么,做什么,都计算到了。在打算自杀我是不悲哀的,因为我不愿意活了,不高兴这样活了。要死去,我有我的权利。我还有权利选择那死的方法,要在各样方法中挑一种我所最合意的,使我不大感到痛苦,且使我的亲友能够忘记我。我想到的是吃药,吊头,投江,跳车,……我知道有许多人那天是有我的名字在印象上保留的,因为十五的XX周刊上。有一个人写文章论到我。我从一个书铺买了这样一份周刊,拿到旅馆来,我看到那论文,为我造作了许多无害于事的谣言。我把这周刊看完后,就扯碎了。是为什么原故,我慢慢的要变成人们口中的糖?是为什么理由,我的生活与这些闲散无聊的人,因此就要发生一种关系?我现在不久是要死了,我再也不会看到这些使我生气的事了,书店再也不会出两块钱一千字买我的稿件了,人类的无耻与无聊,同我的关系,明天就应当结束了。

我选了半天的方向,还是没有解决。死的方法很多,但一切方法总不能给我十分便利。大致是我对于死还有机会去分析,我已经把自杀者单纯的热失去了。到后我忽然不能再躺在旅馆里小房间,做我自杀的梦了,就要茶役锁了门,走到马路上去,看看其他的人,这时究竟做些什么事情。我离开旅馆,到了木块马路,时间是下午三点样子,为上海地方太太小姐上街的时节。许多人许多人在街上走动,一切光,色,声音,都在一种变动中,使我头略略发眩。我一直走去,向外滩马路走去,从一些店铺过身,卖灯的,灯似乎并不知道我要死了的事。一些卖布的,拍卖底货,站在长凳上,大声的嚷,见了我的样子,有一点像个乡下人,就拉了我进去看货,也不问我是不是还愿意再活两天的人。这些人是同我那些知己一般的存在,却使我更陷于孤立了的。

我很寂寞的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正像我在《除夕》上所写到的那个中年人物,自然我也愿意碰到一个什么女人,说一点空洞的应酬话,或者如故事所说的有那下文。看一切的力,在各人身上作一种浪费,我寂寞而且忧愁。望着每一个在我前面走路的人,我就在那宽阔的背影上,发生许多疑问。这是做什么事的人?为什么到街上来?为什么不坐车却在马路两旁来往的走?我知道这些背影的人中,有在心上打算到杀人放火的,有在心上摹拟到放荡的情欲的,有在心上……但我不相信有同我一样心情的人,在街上徘徊。我从每一个不相同的脸上,去找寻那秘密,所有人类秘密,凡是我想象到的人事,我都极其大胆的把它加到我所见到的那些人身分上去。虽然这样,我到这些人的身边,却毫不惧怕。野蛮、虚伪、庸懦、狡诈,我看得明明白白,每一个人的脸都刻上了那最合宜的字样,我默默的看着,如诵读一首伟大的诗歌。

到后,发生一点小小意外事情,把我的诵读停止了,就是看到一个我所估计错误了的绅士样子人物,因为扒取一个妇人襟上的金饰,被人捉着了,拖拖扯扯带到局里去。这样事情一定是每天每时在上海地方都能发生的,看看报纸就可以明白了。可是我的游行因此也就中止了,因为我从那扒手外表上,把我的估计弄错了。我先是羡慕这在大路上散步的人,以为这些人的生活,一定都比我过得较有趣味,没有趣味的也不一定懂得忧愁。但我忽然明白我是错误了。

我在泰和药房花一块钱买了一盒安眠药片,揣到怀里,预备一起吃到肚里去,从此长长的睡了。我想到这个方法,是因为从药房过身为广告所暗示的力量。

即刻我就转到了我的旅馆去,再凑巧没有的,是我忙匆匆的走回旅馆时,在旅馆门前见到了一个从北京来的朋友。这朋友是做官做够了,请了短期的假,来上海玩的,就住到这旅馆三楼。两人皆因为想免去麻烦,在旅客名牌上各写了一个生疏的名字,所以见面以前谁也不知道谁在此住下。

朋友正想出门,见到了我。

“呀,一个好人,我正想到XX去找你,问你的通信地址!”

我想装成不认识他要走过去,他似乎先也以为自己弄错了,很不好意思,但这人让我走过身后,当面还有疑惑处,看背面却被他看准了,就赶上一把拉着了我。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还是装痴?”

“哦,是XX呀!你不是在北平做官了吗?”

我是正想要死的人!那时我自然不像他那种兴致,但我因为有了两年没有看见到过他,自然也对他笑,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不做声,有话好说,只拉我到旅馆三楼去。有电梯也不坐,要我跟到他跑上楼梯,他太快乐了。这朋友,年纪青,身体健康,事业顺遂,所以心迹略粗,也不想到我为什么要到这旅馆的事情了。到了三楼他的房间里,我才明白朋友为什么那么快乐了。我为朋友打算到的,是升官,发财。还忘记了一种。原来朋友已经在北京结了婚,如今是带了新的太太来上海,过西湖看风景的人了。

那太太有一个圆圆的年青的脸庞,小小鼻子同小小的口,穿的衣服大致还是做新嫁娘才上身的衣服,正坐在床边整理新买来的一堆什物,一件一件解开,满地是包皮纸同细绳子。

“这是从文,我们成天说的那个大作家,我的最好的朋友,——这是太太,才有两个月的……此后应当是你最好的学生。”

那女人,一听到是我,大致这朋友,当真早把我同他两人住在北京沙滩附近一个公寓的情形,全同女人说到了,就笑了,从纸堆里轻轻的跳跃到了我的身边,伸出一只净白柔软的手来,且笑着说:

“是熟人!我们昨天还才到四马路买了一本新著。看到一篇XX,要XX去问书店,探听你的住处,好来看你!”

那丈夫就第二次又说:“我正想去问新月书店,看你在什么地方。”

我望到这一对年青而又幸福的人,一句话说不出,只非常可怜的做着傻笑。因为我听到这太太说买我的书看,我才注意到那床上,并排的两个枕头之间,当真有本《从文新集》摆在那里。神经太纤细的我,忽然就想到这书是在如何一种情形下,为这一双年青人所翻阅,我沉默的把头低下了。

两个人似乎都不大注意到我的心情,两个人即刻把我位置在一个柔软沙发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我包围坐下了。

我因为看到这阔气房间,觉得要说一句伧俗的话,才能把自己救出,就问朋友:

“这房间多少钱一天?”

女人说:“八块八一天。”

女人声音如一只雀儿,明白,流畅,美,把话说了,仿佛怕我批评太贵,就又说:“我们只预备住一礼拜,所以到这里方便许多。”

我连说:“很好很好。”说了我就望到朋友XX,因为他比往日年青了许多,比我想象中的XX还年青,这件事使我奇怪得很。我心想,“这是不是一个XX的弟弟?”

女人就说:“XX,说你今天真快乐!为什么烟也忘记拿出来了?”

朋友XX说:“你忘记我们说过从文不会吸烟吗?”

“现在难道还不会抽烟吗?”

“除了人老了一点,别的毫无进步。”

女人说:“不吸烟好。”

因为女人的亲切,说过一阵话,被他们两人问过我许多关于生活上情形,把我的拘束减去一些了,到后我就问朋友:

“为什么就结婚了?”

朋友望到女人笑,且隔着我把女人的手抓定了,于是放女人的小手到我的手掌里:“从文,你问她,她是会说这些,比我说得有道理的。她的写作说话天才比我都好,你问她,不让她红脸。”朋友把话说了,似乎以为话说得再好没有了,就望着我递了一个眼风,好像我们同谋在作弄女人。

女人说:“你们在北京时很好玩,现在的XX变了没有?”

女人意思是避开我的询问,却要我作一个答案。看看朋友XX还像不像往日的样子。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鸟!

我笑着,重新检察到朋友XX的全身。我摇头不说什么,我还是那样傻笑,在我的行为中,我的损失是我非常明白的,因为我的样子实在可怜。但另外我也知道,就是因为我这拘束露出不大方的神气,正合乎朋友在见我以前,同太太所谈到的我一模一样,因此极其使一个女子感到放心,所以我的被优待,也为我所意识到了。

因为我似乎实在早已把XX忘了,却想不到这一对新夫妇,这样记挂到我,使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当说的话。

XX说:“我变了许多,从文你只管告诉她。”

“我告诉些什么?”

“我们在北京,不是常常半夜里两人爬起来,披了衣到沟沿看雪么?”

我说:“是的,我们看雪。”

朋友XX又说:“不是单看看雪景了事,在雪下我们做诗,谈空话,你不记得么?”

我说:“记得记得,我们做诗,谈空话。”

女人说:“谈什么?”

我因为根本就早忘记了有那种谈话的故事,在先的回答,不过看清楚是朋友XX要他太太多知道一点我们的友谊,拿来同目下生活对照,见出趣味而已。到这时,要扯谎继续下去,就非得思索一下不行了,所以我在没有可回答时,就总是用得着傻笑来掩饰了。女人见我不作声,还以为是不好意思说了,就说:“我猜得出,一定是谈女人。两个年青男子若是口中不常常吃到一点东西,譬如冰糖之类,口是总要说到女人那一面去的。”

我就含含糊糊的说道:“是的是的,我们说过女人。”

朋友XX打哈哈笑,有官样子,用尊贵的手掌拍打我的肩:“从文,我们说女人吗?我赌咒不曾说过女人!”

“我不相信!”女人似乎故意这样同她新婚丈夫,为小事情争持着,那丈夫也明白在这些小事上争论的趣味,就大声的说:“我不曾说过女人!”

女人望到我,忽然说:“从文,XX学会赌咒了。我记起昨天看的那篇小说了,上面说到过,一个结了婚的人,因为同太太要互相说点谎,才能维持那完全,所以总不必经过传授,就学会了赌咒。从文,我如今想知道XX是不是先就会赌咒。”

轮到我说话了,我就说:“先前似乎不会。”

朋友XX说:“可是,我说过的,我可以赌咒,说我过去并不‘说’到过女人,无论如何从文应当记得,因为我们往日的情形,只使我们‘骂’女人!凡是女人我们都骂到了。一个男子的本分,他是爱女人,在一个女人面前,献一点殷勤,学一点乖,且在女人面前造作一点不甚危险的谎话,再不然,——就是说,机会不使他爱谁,命运又使他孤单,那他就自然而然会骂女人,把女子的坏处在言语中扩大起来,这是男子的义务!”

原来朋友还有这样一种俏皮的解释!把话说过的XX;太觉得今天快乐了。一个旧日谈天的朋友,一个今日合住的太太,都在面前凑兴,他纵声的得意的笑,眼泪也挤出来了,就站起身来,腰板骨挺直,在房中一方柔软小地毯上,来回走动着,我才有机会慢慢的详细检察朋友的全身。

真是一个可爱的人!若果不是我脑中还保留得有过去的在北京时代XX的寒伧影子,这时的XX,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我这样在一处谈话了。如今的XX简直是一个最完全的少年绅士了。像他这样子,才真是做人。像他这样子,也才真是值得女人垂青的男子。我一面这样欣赏到现在温文尔雅的XX,才一面当真要记起往昔消沉萎惫的XX。把今古作一对照,人事变迁之速,使我伤心到自己身上来了。我的手,自然而然离开了女人的手,搁到自己膝上了。无意中的碰头,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是为了在对照下使XX夫妇得到一点快乐,还是给我一点惆怅?时代与习惯折磨了天才,这句话仍然是空话,XX的天才,在他机会上是成就了他。他的天才是在事业同女人上都显出了他的完美无缺。……我望到我的老友XX,总觉得他天真了许多,比我年青,比我活泼,因这点思索给了我一些苦恼。我有点牢骚,然而又很实在感觉到要说这样话,我说:“XX,你是一年比一年转年轻的,是什么方法使你这样子?”

谁知我又失败了。我的讽刺也成为了朋友XX幸福的挹注。他正像用得着我这一句话,才有机会作一种演说,所以他听到我说过话以后,就报了我感谢的一瞥。他傍到太太那一面坐下了,很温柔也很合乎上等人的体裁,把太太的手拿到嘴边,亲了一下,又像是在做戏,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对我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才调理了嗓子,宣言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