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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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旅店及其他(4)

大概这应当是天生的了。据说一个天才是免不了如此的。对中国一切不如意,对外国不拘如何总觉得非常合式,这情调,在中国此时,是正有若干年青人心中存在的。吉先生则为其中之一。比起几个上海人来,吉先生是自然不及别人的恳切。不过如像盼望莱加米儿夫人出世,这类希望吉先生仍然是有的,他愿意他的诗拿到那大聚会场中去朗读,比较一样不能,近于“文学的清客”这一流人,希望沙龙自然更合理一点了。

住在公共租界算起来真很苦了。在租界上大街小巷名字皆本国名字,不是四川就是山东,比较起来住在法租界的文人真是可以羡慕的。他们住环龙路,住善钟路,不是从路的名称上可以联想到法国诗人,就可以从名称上想到有钱的犹太人,异国情调较深的人,是可以从这类名称上得到灵感或伤感的。

可是吉先生住的地方,却是成都路。成都路,仿照文人的说法,“一出门可以得到一种感想”,那吉先生所想到的应当是什么?他只能想到《三国志》上取成都一事,怪不得他。糟蹋了这灵感,真是如何可惜!然而他若住到环龙路或金神父路,纵不能有诗兴,至少岂不是也应当想到上帝的伟大,因而一心向善慈悲为怀么?

因为天生具异国情调,不必住法租界也不必学法文或英文,吉先生因此把其他文人应有的脾气都完全具备了。他爱喝一点酒,威士忌,白兰地,红酒,可不论,中国花雕与汾酒那是不行的。他觉得烟是外国烟好一点,纯一点,如酒一样。他觉得咖啡比龙井有益身体一点,虽知道中国茶运出去不少,但总以为那是不可信的,或者外国人买去简直是拿去烧,当香料。在饮食上一切是中国不行,在服装上也如此。他以为丝织物除做衬衫外其余全不合卫生,毛织物则极其相宜。他又以为在人的本身美观上着想,也是外国一切高明的,中国人总不大像人。中国人不大像人,这话像是别人说过了的,他也仿佛如此感到了。

总而言之中国他觉得是不好的,异国情调之深常常使这诗人苦恼过着日子,这苦恼却不是平常人所能明白。一个天才那里能期望一切人皆可理解呢?

他痛恨一切谈中国文化的人,以为该死。他自己,则中国文化是什么,他没有求得结论,西洋文化是什么,同样也没有求得结论。正因为两者不大明白,倒一无粘恋,勇于将异国情调加深。莫名其妙,而以为中国一切糟糕,愿意生存于西洋物质文明、或小说传奇情形中,吉先生与一般具有异国情调的人,原是志同道合的。不拘何人若提到这事。在言语中稍加嘲弄,则吉先生即脸红血涌,气势凌人,非加以辩解不可。否则在另一时即把这人列入“不可救药国民”之一。说是不可救药,也未尝无法救,不过除了信仰,恐无他法而已。否认西洋文化以为浅薄者,这人比不是天主教徒还可恶,这人虽是有名的人,吉先生也不大愿与之来往的。有名而缺少异国情调,不过一中国文人而已,是无法与世界文人并肩的,所以吉先生不取。

他自己承认东西文化并不深懂,这谦虚态度,听者是应当在了解以后而加以敬视才行的。他说的话用意总不外乎如此。他以为自己是谦虚的,我们不能误认为实在,认了真就扫兴了。世界上谦虚是不可少的,因为谦虚则更能得到尊敬,所以他谦虚了。

有些时候他又非常勇敢狂妄,那大概多数是想起了尼采,或勃朗宁,或拜轮时节,才把另一种为人气分减少的。这样事在别人,也许将说这是矛盾了。他又先承认自己是无时无事不矛盾,凡是先承认了的事别人就无从借词批评了。因此纵矛盾他也似乎无事不应当受人喝彩,拘束与放纵在他做来总不缺少值得喝彩的道理。

对于这异国情调而怀疑的他将原谅他,期待另一时彼人的觉悟。他是因为能原谅人自己才常觉到伟大的,这个话在先似乎说过了。

他不愿别人在他一切生活上见出可笑的情形,但他常常虑及这件事,所以他解释的时候很多。凡在连解释也无法纠正他人观念时,他始泰然如古之贤人,在患难中蒙不白之冤情形,貌作洒脱,度过一日。遇到这种情形越多,他的异国情调便越浓了。大致引古人作同志较之今人为容易,引西洋人为同志又比本国人为容易,所以异国情调加浓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因为有异国情调,所以吉先生的道德观也不能以中国道德形式作拘束的。美恶爱憎也不同。处处不平凡,这不平凡处他故意让别人知道。在这行为下他所期待的结果是人更能觉到他的伟大。虽伟大了,也不算,再来一次,应觉得伟大到与人不同。他行为实则拘谨如村夫子,但并不缺少一颗放荡的心。他不欲人称他为世故人,又不欲人称他为一事不知的呆子,因为他自己知道的总比别人为深,然而不荒唐,是伟大处。一个道地的中国式文人,却时时心中有异国情调,口中有异国情调,这几乎可以说是“浪漫的”古典人,真有不少伟大处!

别人说他为呆,这事情也总有过吧。自己因为记着一句名言,“凡伟大者多为呆子”,就觉得自己也很呆,或竟处处装呆,这事也有过吧。若有人告给吉先生,说“伟大者多为呆子”,下面还有一句“凡呆子倒不一定是伟大”,他是不大理会的。听这话的吉先生不能理解这话的用意,他只以为凡是这样便近于“捣乱”与“小聪明”。小聪明他看不起。在这些人身分上吉先生是不饶恕人也不望这些人理解,只以“不屑”二字了事的。不屑与争,那真应当说是伟大啊!可是许多不必争的小事,也无端争持起来的情形,并不少,那又当别论。在别一意义上,吉先生自然仍有感到自己是近于伟大的呆处,不至于发现那矛盾自惭的一面,这事除了吉先生任什么人也不行的!

他仰慕中世纪骑士,以为这比中国燕赵侠客是不同的。他信仰耶稣,不信仰玉皇。他欢喜圣诞老人,却不到财神庙磕头。他恨中国的巫卜,并不否认西洋的催眠术。这中爱憎由他自己解释,便是基于“异国情调”,在别人,也许可以说是头脑过于简单的。

比任何人还诚心的,是他盼望有提倡艺术的什么夫人出现。平空掉下还是请人提奖产生,可不论。这人应当是年青寡妇,有钱,美,极能理解天才的思想。有这样人到中国,于是“文艺复兴”了。他能成天到这人家中的特备的净室住下,在客厅里读他的杰作与一切男女听,在筵席上吃到比在别的酒楼茶座那类地方还好的精致可口点心,那么,他愿意再不离开此地方了。因为这种人一时不能出现,他是抱怨过生在中国作诗人很倒霉的。

使诗人不能享诗人的福,是政府的过错!连年打仗是该诅的,当局不像别一国家对文学家具敬意也是可恨的,他站到这一点上发生感想时,却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了。无政府思想他是不否认的,可是政府若合他的理想时,他决不坚持反对。他只期望一个足以发展他长处的政府,可惜的是好政府如好女人一样,都不容易遇到。遇到了,离得很远,也莫可奈何,譬如……据说诗人是永远在希望中生存的,吉先生当然也这样办了。他希望未来世界是光明的,而他的名声也比眼前为好。可不知道他曾希望过他做的诗更好一点不?“只有天是圆的,人世则永远是缺片”,这句话若吉先生相信,那他真不必再在他的诗上求完全了。

其四他恋爱

吉先生,是诗人,我无条件先承认了。照“异国情调”说来,一个诗人是应当在恋爱的苦乐里打滚,才算生活的。他仰慕那悲壮的生活,仰慕那血与泪混合的生活,他就恋爱了。

他爱了房东的女儿,在他眼中女人是神,女人成天为吉先生送饭,吉先生,先倒仿佛这女人可爱,倒后简直真是可爱的人了,他就勇敢的爱了。

在恋爱中“血与泪”吉先生见到了,成了许多诗。这恋爱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见到他诗的时候,我问他这是谁,他并不作声。在诗题上则写上“公主”字样。我说到“真也只有‘公主’才配与诗人恋爱”时,接受了这话,吉先生是笑迷迷的。他就尽这疑问在别人心上长大,自己得到一种愉快,不问说这话时是何种语气。是灶婢也罢,是公主也罢,同样的长白身体,同样的灵感,何有彼此之分?一个与皇后私通的人,不一定及一个与婢女幽期密约的诗人写得出好诗,所以吉先生是不以自己恋爱为低等的。不过他心目中的恋爱,仍然有等级,而且他应爬那最高一级。

他不愿意有人提到这诗中主人,但又要人知道他真有了恋爱。若是人隐约知道了他是有了女人,却疑心这女人便是社会上最出名的某某小姐,他纵听及也不来否认。他为了一种需要——这需要是身体的又是虚荣的——要恋爱,“诗人的浪漫”居然就被他作到了。又为了一种“诗人的尊严”的需要,所以不自在诗上说女人是什么女人,也始终不将女人所在告给熟友。

假若世界上还有无数公主择婿招驸马,选上了吉先生的一个,实则真是顶幸福的一个。若果女人是仅靠到男子的热情与温顺而活的,吉先生就是这成分顶充足的一个好丈夫。若果女子恋爱所求是绝对占有男子,吉先生是能尽人占有的。他想象的恋爱,原是这样的恋爱!

女人是堕落了,诗人为这事只有叹息。所谓近代人对文学艺术的忽视,女人的罪是更大的。女人也许懂恋爱,但浪漫不去了。民族中的恋爱超越阶级的勇敢,已经完全消失了,一个穷诗人再无从与大家妇女接近了,吉先生以为司马相如生到此时也无办法。单是这事他是羡慕司马相如气运的,因为如今诗人不值钱了,尤其是中国此时。

因为感到这悲愤,一面失望一面便与房东女儿成了极亲密的关系,吉先生在心上是有着一种英雄不见用于时,颓然自弃的情绪,不为世人所知的。诗人用酒用女人浇愁解闷,原是文学史上常有的故事,他觉得稍稍浪漫一点也无妨,所以才决心在一种方便中,把那十七岁的女子在自己浪漫行为中变成妇人了。但是,这快乐,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之,其伟大的牺牲,可有一个人能了然于心么?他不要别人知道他同到一个粗人发生了恋爱,却极愿意凡已知道了他在作着丈夫时的悲壮行为,而加以十分的怜悯,与一百分的同情。他要人在发现他的浅薄后而觉得是伟大,他要人称赞他的平凡行为如古英雄所为。

他对于他这恋爱,的确是具有不少牺牲的,做诗不能使这人的结实身体稍瘦,却为这恋爱把身上各部分聚积的油融解了。

在先,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瘦时,就无意中说道:

“做诗与恋爱都使人瘦,比吃笋还有效。”

“是这样吧,”他说时抚自己的颊,“我倒不甚注意我自己身体!”

我说:“只有诗人是不注意这些的。”

“不过,不真实的恋爱恐怕不会瘦人!”

“但是吉先生你近来是当真瘦了,莫非心飞到了什么天宫洞府去了吧。”

他不作答了,到后不久就取出那一首赠公主的诗来了。他还把那诗念给我听。我是在他读这诗以后对他恋爱取了新的注意的。念完了诗他用他那大的圆眼瞅着我,如瞅着他的公主,要公主答应他要求的事时情形一样。我想到同这样人接吻的女人,她的心不因为吓怕而跳出腔子,那真是奇事。世界上,原是正有若干脸嫩口小的年青女人,因仰慕这类大圆脸人物事业金钱而欢欢喜喜承受这巨大身体与巨大爱情的,对于吉先生则仿佛总不甚使我相信得过,即或在他诗题上写得是“公主”也仍然对他资格怀疑,我不能不说我自己思想是近于势利的。可是我估计却对了,我先猜这个公主是我见到过的女人,谁知还是每天见到的一位!

为了在某一事上,仍得保持到诗人的一部分尊严,所以吉先生在承认是这女人爱人以后时,却很有理由的说是完全这女人追他,到后方尽这女人如愿以偿的。说女人爱他,或他爱女人,总之则事实是在方便中他曾不客气的背了老房东,与这“公主”做过一些事情了。说完全自女人方面出发,则意义上可以玩味的,是一个诗人不能为大家闺秀赏识,却先尽一个下女发现了这诗人的心中秘奥,在这佳话中,人应当感到吉先生所期望的同情。一个这样体面光荣的人物,与这近于不体面的事联合在一处,若无同情,当得嘲笑,吉先生实有哀悲!

人类的事也太不公平了。以吉先生这种身分人才,是即或与一个美貌如仙的夫人成双作对,也不为非分不相称的。世界上,就正有不少比吉先生糟糕一千倍的男子,与好女子恋爱的事实。社会上,也有不少好女人私奔或害相思而自杀的新闻。好女子是那么多,独分配不到诗人头上,所以吉先生悲愤,因了与房东女儿恋爱而加多,他做诗也似乎更其深刻了。

吉先生,在恋爱中虽多悲痛,得失相较,则仍然抵销过去了。虽然他不能承认在这女人身上得了比诗上所写的快乐分量为多,本来这应是当然的,正如他所说歌德当真想起那乡下姑娘时,未必真有什么难过。诗人照例是为神许可夸张说谎话的。若历代诗人不夸张,不说谎话,则简直无一首诗可以留传下来了。

女人为什么让吉先生爱上了呢?……错了。应当说女人为什么爱上了吉先生?说是仰慕“诗材”,不如说仰慕“身材”吧。一个胖子是极容易无端被女人爱上的。胖子脾气好也就是使女人倾心的理由。还有胖子在分量方面,……说不得了,总而言之相信这一会事是有的吧,她是爱上他了。

有了这恋爱,诗人生活稍稍变更了。红烧肉在平常能吃半斤,到如今是可以有一斤的量了。他不常同人谈诗了。对于文人的轶闻不大能引起他的注意了。他起来的时间比通常日子更晏,睡则非他人所知。也许在这女人身上,吉先生感到异国情调的机会也不少,他可以把这女人比拟成有名故事中的主人,而自己,则以诗人而兼了情人的资格,将永远流传到海外去。

倘若这恋爱将成为一种悲剧,吉先生是准备作一个男子,把男子或诗人应有的感情放出,轰轰烈烈来扮一角的。一个奇异的结局,只要这结局,能把诗人的地位提高,能使他成为人人心目中一件谈话资料,他将无所顾忌向前牺牲。他常常耻笑男子中无像样的男子,所以一切所见所闻全为平凡,轰动人心的文坛新话太少。“像样的男子”,只要有方便,他就将勇敢如赴敌的做去!

其五失恋

吉先生的公主跟了厨子跑了,吉先生到失恋的时候了。

据说在中国,诗人是照例应当失恋的,因此有许多诗人,还不到吉先生地位,也就常常做失恋诗了。吉先生却是可以经过考试真正的失恋诗人的。女人不理吉先生了,意思像是存心逼出吉先生的诗,留传到世界上。这意思又像是神的意思。吉先生于是失恋了,苦恼,悔恨,一齐拥来,揪着了吉先生不放,他就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安然睡觉。在这种情形中吉先生做诗。

他期望这一天会来,居然就来了,他在一切难堪中尝了许多人生的新味道,就在诗中形容了不少。实际的生活帮助了这诗人不少,若非经过此一番阅历,他决不能体会古往一切诗人失恋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