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张先生不是为我验过了吗?他说不妨事,肺是比许多人还健的。我倒想,或者要……”听差说要的是什么他不听了。
他把呢帽接过手,皮夹仍然塞到衣袋里去,走出房门了。
二街上
到了街上,人很多。本来平时就极其热闹的大街,今天是更其热闹了。
三书铺
他看人。信步走了很久的时间,走到一个书铺了,就走进去看。书铺中全是买书的年青男女,望到这些年青的天真烂熳的脸,他只发愁。走到自己几种书的陈列处去,也堆了十多人在那里选书,大约是新年,这些年青人从家中亲戚方面得了一点压岁钱,又舍不得用,就相信了学校中教师的话来买他的书读了。望到这些人从袋中把钱取出,送给书店伙计时,他就想自己若有多钱,真应当印一万本书送给这类人看。望到这些人得了书还等不到拿回去,就在书店翻看,且有些嫌书价太贵,不能买,停顿在那书架边看白书,又不忍放手,他就想走过去说可以送人一本。
他看了每一个在翻他所有小说集的年青人的脸,心中有一种惭愧,觉得这些人真是好人。然而他又以为这些人很可怜,这样欢喜看这些书,却不知道这些书的作者就站在身边。
若果这些人,知道身边的沉闷萧条的他,就是这一堆集子的作者,将用什么眼光来款待这个人?他想到这件事,就走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年青人身旁去,看他们是在翻些什么书。书铺中伙计也无一个认识他,所以正在那里解释他一本长篇小说的好处给两个学生听,还把书送给他一本,意思是劝驾。
他望到手上一本自己所作的书,花的封面也是自己所画,且看看这书铺伙计的圆脸圆眼睛,和气得可爱,就点点头,要伙计把书包了。那两个学生见到他买了这书,才似乎下了决心,也选出两本书来给伙计,要伙计算账。他对这两个年青人笑着,想说什么不说,又走到别一处去了。
到了另一处谁知那个圆脸伙计又走来,拿他的一本书劝驾,说这书很好,很有销路,应当买一本拿回去看。他点头又买了一本。圆脸伙计真是会做生意的人,以为来买书的真信了他的宣传,对作者生出敬仰了,就将所有十多种集子各取一册来放在他面前,且一一为指点这一集内容是怎么样,那一集内容是怎么样,看那样子似乎这人全把这些书背得成诵,且与作者非常熟习,对于作者生活性情也非常清楚。
他只对这伙计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为了信任起见,这伙计又由他自己的心里找出一些对作者高明的处所加以称赞的话,这生意是非做不行了。他到后就又答应了每种包一本,一总算账。
他问那伙计,“有多少钱一个月。”
伙计笑,仿佛忸怩害羞,问了两次才告说是“只有饭吃,到半年后才能每月有三元薪水。”
“你读过几年书?”
“小学毕了业。”
“也能看小说不能?”
“能。所有的小说看得并不少了。”
“欢喜谁的?”
“欢喜的很多,这个人的也很欢喜,我昨天还才读那……游记。”
“你也有空看小说!”
“是夜间,我同他们那几个人,(他就用手指远处的较大的伙计)全是看小说。我还见到过鲁迅先生!是一个胡子,像官,他不穿洋服!”说着这样话的伙计,自己是很高兴的。大约在平时是不容易有机会同人说这些话,所以这时就更显得活泼了。
他对这年青伙计是也只有笑的。
那伙计,一面写发单,一面还说那几个作家是穿洋服的,那几个又穿长衫,料不到这小小脑子记得那么多事情。看他年纪不过十六岁,就知道中国这时许多人物,到将来真也是了不得的人物!不过他想起这人在半年后才有三元一月的薪水,未免惘然了。那么对于买书人殷勤,那么对书的销数尽职,就吃老板一点饭,作为这诚实的报酬,中国的情形使他觉得有点难过了。
他看到这伙计用那小手极其熟练的把书包上,又把发单到柜台上去缴钱,心里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写发单时,这小孩还关照一声,说若是作家来买,还只要七折,作家买自己出版书则对折,那是顶合算的。他并没有说他如今就是买自己的书。他只想到这年青人圆脸发愁。伙计把书同应还余钱送给他时,还另外送了一张上面载有他所新著未曾出版的书籍预约广告。
他以为是这伙计还希望他买一预约券就说:“我是不是还可以先买一预约?”
“慢一点再买也好,这书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说这话时轻轻的,说过后且望了一望左右。这伙计是因为作了将近十块钱生意,特意关顾起主顾来了。
本来这书还未脱稿,这时听到这伙计说慢一点买预约,他就想这书将来若写成,当写着特为给这小朋友的一句话了。他觉得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来还更伟大一点的,自己站到这洁白灵魂的面前,要多说一点话也说不来。他想到的是应当使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谢,但他不说话,终于走了。
他纵能帮助这个人,也不知如何帮助,且好像还不配帮助。至于这伙计,却全无他望,这是很明白的。这个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书柜边为他尽过无数日子的力了。他既无骄傲也无愤懑,日子过下来了。这个人若是也有所谓生活的梦,大约想到的,也不外乎是时间已即刻在半年以后,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处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当与这年青伙计同样年龄的他,身在乡下做一小饭馆的学徒时,那时所做的梦,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块钱的。再过十年也许这伙计也将因为一种奇怪的机遇,成为另一种人吧,或者聪明一点做了委员,直爽一点就被人捉去杀,想到此的他,觉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于徒劳,就不再在那书铺担搁,把书夹在胁下走了。谁知正在此时那卖书处起了争吵了,另一伙计与两个年青学生越嚷越凶,所有买书的都围拢去了。问原因才明白是因为这人买了书两本,到包好,算完账,却用不曾带多钱的理由退一本书,换一本书,然而伙计则因为发票写好不能更改,故好意的劝这人拿钱来取书。本来两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却吵嘴了,他走过去看,就见到那两个人正是先前在翻阅他著的《血与水》一本书的人,就问这两个人要换什么书,可以到柜上去同他们交涉,不要同伙计吵。
“我们要他换XX,这伙计嫌我们麻烦了他,不肯换。”
“决不是。他们先又说要《血与水》两本!”伙计说给他听。
一个管事的过来了,正要说话,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后去,告给了管事的他是谁,就要这管事的喊伙计将他所有陈列在书架上的集子各检一册包好,等买书那人出门时就给这两个年青人,说是作者送他们的。他把话说完,签了一个名在账房柜台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书铺外边停留,因为恐怕那年青人出来时认得到他。他的心像做了一件善事,一旁走一旁好笑,以为今天做的事是顶痛快的事。他猜想这两个年青人必定还吃惊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这书。他又想这事若为那圆脸圆眼小伙计知道,不知这天真烂熳的人将来对另一主顾又将如何去说今天的事了。
四街上
他走到大街上了,把刚才书铺的事放下,心中又有点空虚来了。他见到那样多的人同车子,见到那样多货物,与空中的电线,说不出的寂寞,又慢慢的加浓,觉得在大路上走也不成事了。
他想不如返家好一点。这样想,就回头走。走了两步看到路旁的车,他就不讲价钱坐上去,用手指前面,意思要车夫向前面拉。
这江北车夫太聪明了,看到车上人情形,以为是命令他向前赶车了,适巧前面走的是一部包车,车上坐的是一个女人,这车夫就回头向他会心一笑,一直向前面车子追去。事情显然是作错了,但他却不言语,以为就是这样办也未尝不可。车追上了前面的黑包车,女人返身望,望到他,似乎认识,不作声仍然把头掉过去,他觉得好笑。然而拉他的车夫见到这女人回头,却乐极了,以为得钱的机会到了,不知疲倦的紧追到前面车子,车略停时还回头对他作出一种丑相。走了一会女人又回头望了,似乎知道后面的车是特意追她跟下来的了,回头时就略示风情,他仍然只有笑。
为什么忽然作起这样呆事,并且为什么这女人就正是上海的坏女人,他有点奇怪了。他想这样走着还不要紧,一到了什么地方,可就有点麻烦到了。难道结果就像平常当笑话说的把这女人成为一件开心的东西吗?难道事是这样方便吗?就说真是这样顺利下去,到了以后,怎么样?
到了一处,前面的车停了,女人进了花店。他的车夫也把车停住,回头问:“……”
他答:“……”
两个人并不说话,他用嘴表示仍然向前走,车夫懂到这意思,然而一走过这花店前,车夫倒胡涂起来了。再向前,则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车夫这时不得不开口了,就说:
“去啥地方?”
“XXXX。”
“是XXXX?”
“是吧。”
车夫仿佛生了点气,就回头走,因为所取的道路应向南,如今却是正往北走。车夫回头走时便慢了,心中很不高兴。他倒奇怪这车夫生气的理由了。他想这总不外乎是因为不再进花店去使车夫也扫了兴,就要把车停止在路旁。他下了车,从皮夹里取出四毛小洋送到车夫手心,车夫无话可说,把两只双毫互相碰了一回,验明无误,拖车走到马路对过接美国水兵去了。他就站在街上,望这车夫连汗也不及揩拭的样子出神。待到那车夫拖了水兵跑去以后,他一回头,又望到那花店门前黑包车了。他忽然想就进去买一束花也不什么要紧,走进去看一看也不算坏事。
五花店
他到了这花店里面了,见到玫瑰花中的一个人的白脸。这人见有人进来也正望他。女人就是这在车上回头的女人,见到进来的是他,先笑了。他想回头走。
女人喊道:
“雷士先生,不认识我了吗?”
他痴了,声音也并不熟习,然而喊叫他的名字时,却似乎这女人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了。他匆遽的就仍然回身来点头,把帽从头上摘下。他望女人一会,仍然想不起这人是谁。女人见到他发痴就笑了。
“你不认识我了。我看你车子在后面,以为你是……”
“车子在后面?——”
“是!我以为——”
“你以为我——”
女人就极其天真的笑,且走拢来。雷士茫然了。他想起如何无心的被车夫把他拖着追下来,又如何无心的下了车,又如何无心的进到这花店,且一时又总想不起这女人是谁,然从女人对他的客气情形上看来则又必定是这女子丈夫或哥哥之类如何与他熟习,为了女人在刚才行为中的误会,把雷士难过起来了。他觉得这误会将成一种笑话了,以为女子的心中,还以为是他故意这样作着那近于浪子的事,回去将不免对家中人说及引为笑乐了。想分释一句话,又不知如何说出口。
女人以为他是在追想他们过去的渊源,就说:
“先生是太容易忘记了,大版丸的船上……”
“喔……”
“是!秋君就是我!才是一年多点的事,难道我就变老了许多?”
“你是秋君!老了吗?我这眼睛真……你是更美了。”
“先生说笑话。……我在此知道先生是住到这里的。看报先生的名字总可以到书铺广告上找寻得到,不过因为近来也忙,又明白先生的地方是……”
“怎么这样说,我正想要几个客!我是无聊得很,一个人住到这里。你的名字我也仿佛常在报纸上见到!近来你是更进步了,你几乎使我疑心为……”
女人笑了,因为她也料不到一年前的自己与一年后的自己在雷士眼中变到这样时髦了。
因为面前站定的是唱戏的秋君,他原先一刻的惶恐已消失,重新得到一种光明了。他就问她现在住到什么地方,是不是还同到母亲在一起。
“母亲也在这里,还有……母亲她也念到你!雷士先生,你近来瘦了许多了,我先在车上是不敢喊你的,怕错。到后见你走路的样子,才觉得不会误会了。为什么近来这样瘦,有病吗?”
听到女人说到他瘦,他就用手抚自己的颊,做成消沉神气摇头,且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女人又问:“雷士先生,近来生活还好不好呢?……想必很好了。你最近出版那XXXX,还是昨天我才到XX书局买到,送给我母亲,她老人家就欢喜看这种东西,说是很好的!”
雷士先生只勉强的笑,站到那花堆边并不做声。
“今天过节啊!天气真好。”女人意思是说到天气则雷士当有话可谈了。
雷士先生点头,又勉强的笑,说:“天气真好。”
女人说:“雷士先生,回头预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马路上去。”
“是买东西吗?”
“没有地方去所以到马路上看别人买东西。”
“怎么说得这样可怜?”
“……”雷士先生要答,不答,眼望到这女人的眼眉,神气惨沮。
女人似乎了解了,想了一想,就说:“雷士先生,愿不愿意过我住处去玩玩?”
“……”他摇头。
“既然没事就到我家去过节。我家中又并无多人,只我妈同我。吃了饭,我要去戏院,若是先生高兴,就陪我妈到光明戏院看看我唱的戏。”
他仍然不作声。意思是答应了,却不说。
这时女人对花注意了,手指到一束茶花,问雷士先生还好看不好看,他连说很好很好,其实这话是为预备答复那到她家过节而说的,这话答复得不自然,女人看出他的无主神气也笑了。但女人因为雷士说这花很好,本来不想要的也要花店中人包上了。后来又看了一束玫瑰,也包上了。女人把花看好就问雷士,“看不看过这地方的戏。”
雷士先生又摇头笑。
“也可以看看。这里戏院不像北京的,空气并不十分坏,秩序也还好。先生是写小说的人,也应当去看看!我们做戏的人有时是比到大学念书的人还讲规矩的,先生若知道多一点,可以写一本好东西!”
“我有时都想去学戏!我知道那是有趣味的。跑龙头套也行,将来真会去学的。”
“这是说笑话!先生去学戏他们书铺也不答应的,中国人全不答应的。”
“不要他们答应!我能够唱配角或打旗子喝道,同你们一起生活,或者总比如今的生活有生气一点。”
“还是不要上台吧,上了台才知道没意思。我希望先生答应到我家去过节,晚上就去光明看我做戏,若是先生高兴,我能陪先生到后台去看那些女人化装,这里有许多是我朋友,有读过高级中学的功课的女子!”
“好,就是这样吧。”
女人见他答应了,显出很欢喜的样子说:“今天真碰巧,好极了。母亲见到先生不知怎么样高兴!”
雷士见到这女人活泼天真的情形,想起去年在大版丸上同这母女住一个官舱,因船还未开驶即失了火,当时勇敢救出这母女的事,不禁惘然如失。过去的事本来过去也就渐忘了,谁知一年以后无意中又在这大都市中遇到这个人。先时则这女子尚为一平常戏子,若非在船中相识,则在每日戏报的一小角上才能找出这女人的名字,然如今却在XX地方成红人,几于无人不晓了。人事的升沉,正如天上的白云,全不是有意可以左右,即如今日的雷士,也就不是十年以前的雷士所想到,更不是一般人所想到。至于在他这时生活下,还感生活空虚渺无边际,则更不是其他人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