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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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个天才的通信(6)

先生,我一面是想好歹得把我们的交易维持下去的办法,一面我要做新人,一样不干,或者死。我高兴活你们不许我活,我倒有点为难,因为一时改图不易。我高兴死你们可无法干涉我的。我这时就想死。大家说许多日子不吃肉了,自己不吃肉是自己知道的事,许多人这时是在吸我的血,我装马虎!我望到我自己是这样瘦,简直像有过半月不吃饭的样子。我还是来写这通信。先生,我说这些不是牢骚。我说的全是真话,写通信虽不费神,是只有使我消瘦的。你们是肥了。你们赚了钱,这当不是必须抵赖的事。你们是应当肥胖的。……奇怪,今天我听到猪叫,据说大猪有三百斤一只。苗里猪是黑的,江浙也是黑猪。江浙人会做官,又会革命,湖南人一革命就死,江浙人革命就做委员。过细想来也不是怪事,浙江人是聪明一点,血是有,可不流,至少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不流血的方法,所以浙江人全是伟人,做大官,有钱,缺乏羞耻。无耻不算是贫,别的富有就够了。我想到奇怪的是我到杭州,看到庙宇特别多。湖南人完完全全是十足呆子,请一百人辩护,也仍然是十全十足呆子而已。(勾掉它呀。)天应当落雨,落了雨,或者我隔壁的那些人就将出去玩,或者坐下来安安静静打牌了。雨不落,如今天气太热,他们像为天气所苦,吵得太凶了。我是不能恨这些人的。不知节制自己,这些人天真处是还很可以佩服的。一些吃饭的人!说是饭桶,他是桶,还有桶的含德。这些人只是“吃饭的人”。该死的一队,天不落雨我的气运是无转机的。

湖南人是呆子。不肯承认,如XXX(你们猜这是谁?)更是大呆子。将来共产党专政,你瞧吧,也将仍然是浙江人坐朝登基。总之,人聪明而已,湖南人不及,广东人也不及的。我这个话本是笑话,并非真事,我们不是近来又听到吴佩孚有起来消息了么?吴佩孚并不是浙江人,应是大家也明白的。至于为什么因缘这人就又将出山,那是不须追问的事了。先生,这几行你把它除去吧,这是笑话。为了许多原因我不知为什么总爱把所说的话当成笑话。我不是已经说过,我这鼻子的病也就等于笑话了么?我想转湖南去,又怕他们杀我,近来杀人又不要多少理由,碰到高兴,碰到不高兴,我都有危险。至于为什么一定有人要杀我,我是很明白的,事情很多,总而言之则是我不同他们合伙。他们也可以把我当土匪,共产党,逃兵——给我任何一个很好的名目杀掉。人心太杂,欢喜杀戮,也不止湖南人一省是这样子,所以许多人住租界。我不在租界就得活巴巴饿死,还不必他们动手!你们知道不知道这几年来湖南人的牺牲?这数目总是万以上再加一个数目。这全是中学教育以上程度的汉子。杀死你!要杀完才对,不然过三年又有变化,建设登基都不成。若果XX人真完全聪明呢,他们应当在提案上加一件杀湖南人的提议。

……

我娘说:“我快完了,你想想法把我送回去,省得累你。”

我说:“在路上坏了怎么样?”

那老人就笑,说:“在路上也总比在这里方便一点。”

她想若果在路上坏了,就水葬,省事省钱,完全为我打算。我不做声,望到这老年人眼睛是湿的。我不能说明天我就有钱了。我又不能到书铺去放赖。我向别人借钱无一处有好希望。想起这为我而作的可怜打算,我全身发寒。我居然想照这打算行事了。若果有路费,尽这几个人转身,我就这样办。我也恐怕他们见我将来情形,一切更不方便。我说,九妹,你不妨哭一哭,热闹一点。她不哭。我又说,一定得哭,将来你流泪的机会多,这时可以无限制的练习,我不笑你!我当真不笑她的,看她哭哭倒觉得这一家有一个小孩子,知道哭,能够流泪,是难得的事。于是她真哭了,她望到我,指我鼻子,鼻子浴着鼻中淌出的血,一个有冤屈的鼻子!正这样一家人在一个房中谈话哭笑,来客了。

来就住在我这里,是我留他住下的。很平常的事。把我那哥哥的小行军床搬到前面去,我就伴客在我床上睡。来客以为我是阔人,至少是能够帮忙设法略尽地主之谊的方便人。他没有料到我是在从从容容同家中人谈论到葬身问题的。我一面同客谈话,一面就想我若是告这客人明后天就得死,这客人将格外开心的打哈哈了。人与人不相通原是如此,他是可以原谅的。我原谅了他,同他谈四年来他所住到的地方的一切,这些完全与我无关,到这种情形下我却反而把家中人忘记了。我只望到这为冰雪中风沙所吹的大而宽的脸盘出神。他来上海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也想成“天才,”且竟像是羡慕我在此种种消灾纳福,所以把原有的收入不薄的教职弃去,奔来找机会了,这呆子,我心想,这汉子身体健壮,或者真可以来此苦十年,为新书业作一蜂子。我听到他把意思说完,对他只有笑。我说,好吧,大家来刻苦,找出一种生存的意义,只要有耐心,这事是容易做到的。我们第一步是冬天且把饭吃过再说。说到吃饭,问他饿不饿,我哥哥把我叫下楼去了,问“米。”我说“有。”我就穿衣。我预备到四马路去讨钱。我动身了,朋友以为我事忙,以为我到别处去赴席。我走了,走到四马路。用各样言语全不济事,到后是用沉默得到五块钱的。我本来还想坐到那书铺门前一阵,因为家中等米下锅,我才赶忙回家。这生活同人说来真是高雅。我同客谈到近于这样的事是在上海作“天才”的必须经验时,朋友摇头,因此朋友就说将来或者到日本国去的话了。他是从苦难中出身的人,可是我知道他想不到一个天才在对付生活上也应具何等手腕。天下太平,天落雨了。天气转凉,我妈不至于气喘,我不至于流血,一切人不至于长日流汗,真是好事情。夜里我同那来客谈做人方法,我像极懂做人,却不会做人。我脾气是不惯与人同床,但这脾气不为人所知,我就与人同床了。

一夜做梦梦到打死人,逃到山上去,似乎先逃到井里,仰天望到天空的星,且知道有人在井口下窥,开言道:“井中有人么?”我答应说:“没有。”那人又道:“我要稿子。你若是XX先生么?在井中写得有什么文章,就想法把它抛上来吧。”那人还在井边等候,大约不回话是不行了。我说:“在井中四围是冷湿的岩,脚下是泥同水,望到井口一片天,那里能有稿子?”那人又厉声说道:“为什么不做诗?在这样情形下不做诗还做什么?我知道你这天才是偷懒!”我生了气,不做声。那编辑先生却不再说话,也像生了气,走去了。

我又梦到是五个人请我吃饭,全是我认识的批评家,不知为什么原故,他们说要打我,我吓醒了。

我又梦到鲁迅做寿,有许多人都不远千里而来,穿一色拜寿衣裳,成天磕头,膝上全绑得有护膝。他们拜完了寿就听那老头儿说笑话演讲,大家觉得比吃寿面还好。大家说文艺复兴了,唱文艺复兴的歌,领班的是姓林的人。我到那里看热闹,我心想,莫非有人认识我,我应当好好躲藏起来才是事。我就躲到一个肥人身后从肥人胳膊下望去,很有趣。寿堂仿佛又是北新书局,那穿制服做招待员陪席的就是北新书局那些作家,到后来听人喊我的名字我吓跑了。

我又梦到涨了水,淹死了四个创造社的人,同时有三个活创造社的人,坐了船到处喊“到四川路吃咖啡去!到四川路吃咖啡去!”不知不觉我也走去了。路上有水,我是赤了脚走到那里去的。他们坐船自然先到,我上楼去时就见到那三个人坐到那偏僻地方玩纸牌,我忽然想起我没有带钱在身上,就又醒了。

……

夜长梦多是实事。先生我是当真做过些梦的。做过这些好梦也无济于事,我一醒来仍然得想起自己这一家。

我总想不出办法把我家中有病的人好好处治一下。今天又落雨,木匠不做工,唱毛毛雨的博士在教学生的法文了,我心中还是发闷发愁。我是在追寻“真理”的,这真理是用什么方法我可以从别人手中把我所应得到的报酬得到(?)这真理无从发明,过五天我就得死了。我说我死没有恐吓你们意思,这并非你们应牵连的事。我想起在四川小河里船上时我对于生死的感觉,我那时还不到十七岁,因为军队移防,坐船过川东,到一个忘了名字的地方,天夜了,日头沉了,船傍到泥滩,我望到起了雾的水面发愁,就想跳下水去。在那时若我真下了呆劲,则十年来许多事全与我无关,不必说还与你们在今日作编辑的人做生意了。我另外一些时节也总想到死的,都不能做到,正如写文章一样,我并不曾认真写过一本书。这不认真又仿佛是抖气,太不值钱,我所以没有这认真趣味了。我这时是又有点悔当时不勇敢跳到长潭里去的。这时过细想想,我不能决心,还是有所爱。我憎目前却爱远处,所以我想得到许多不必想的事。先生,这些话若你看得懂,那你真是聪明人了。我自己是不大懂的,因为我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这时又想到肥大汉子,肥得要不得,大约吃点心过多的人都是这样。

我到了那与我有生意的书铺,说要钱,不得,可不行。“怎么样不行?”那办事人虽不说话,神气就是这样子。我望望这个人,我就仿佛软弱了,但想哭。我说:“凡是应得的我就要,别的无话。”他仍然不作声,神气却像在说:“一个钱也不行别无可答。”我真软下来了。我就坐到那书店门前看小报,我记起旧约上的约珥——以西结——保罗……管他是谁,好像有这样一个人,失了意,被人欺侮了,坐到沙里用手抓发的情形。我不抓发,只看报。报上说日来打仗用军费六千四百万,经手人自己向银行家报告的,这像做大生意,股本大自然无害于事。看了两份小报,街上走路人的泥溅到我脸上,一个天才他就是那么全不动火的站起身来走回家去。住在我家里的那客人他是不会想到做天才得有这些耐心的。我回来也不同谁说及,也不言不笑,把抽屉拉开了,我望见镜片。先生,放心,这里还不到字数,我不至于自杀的。虽充满了无聊,我还是坐到这里把我生活思想的片断巨细无遗抄下。我一面还在同客人说笑,一面是打量到这通信应当如何用我本身的行为来作一结束。

街上想必是仍然同样人多。我就是死了,也仍然大家快乐的过着日子。我妈她说还是回去好,要我设法。我答应这法就设。我真去设法吗?没有的事。我若有勇气,先生,我绝对做我这时想做的事情。买一瓶毒药,大家一喝全了事。我说这个大话也说尽了。我因为说厌倦了这话,才闻到我身上汗衣的不良气味,该死的,这也无办法。十年前我就是这个样子,汗衣只一件,到洗时,衣不干,不能下楼吃饭,就不吃。如今已成“天才”多日了,倒并无多大变化。这使我明白他们在我面前掩鼻的理由了。“倘若干净呢,不是天才也无妨。”哈,我这个人!我能够这样取笑别人么?

我一面写字一面打盹。我不能放弃一分钟。我在此是写“天才”的通信!木匠打起来,我又不能安静了。天底下的事都互相牵绊,我恨这些人吵了我,这些人可不知道,别人总也有恨我的,我也不知道。朋友不说话,但不走。我想睡,他一定要我说了以后才会出去的,我偏又不说。我担心别人疑我是故意疏慢。待人是应当好一点的,这是义务,无所取偿,总之是应当好一点。我是不能做坏人的,又不愿做好人,连时时刻刻自己也加以仇视,这样的我说是不愿有人来,这也不为过分吧。连家中人都想杀死,再不能于友人有所应对,这聪明的友人也总不至于不欢吧。然而假使这时朋友知道了我的心情,他仍然得不满意,因为他可以从行动上察出我对客人的厌倦,却不能察出我这无聊的心。北京路有旧马达卖,有钱,买一马达装到船上去,我去船上讨生活,是可以逃避一切负重与一切绊纽的。看报上有马戏玩,玩马戏的人大约很快乐,不至于像我这样为难了。

我又想,为什么不故意来同家人大吵一架,再乘此跑出或者因这一股气就跳到黄浦江去。我是并不放过这吵架的机会的,可是一家人在患难中总嚷不起来。越穷,家中人越和气,似乎都相信互相勉励就可以支持这局面转到光明。我抖气索性同家中人更好一点,同客人也更亲密一点,把日子打发走了。

天气热,人要流汗,我就想到流汗。天气转凉,有雨落,见到雨,我也就想雨。许多时候的雨都可以慢慢想起,想起心里又极不耐烦。我只能不想,谈话,劳作,笑,流血。流鼻血时我的的确确只能把棉花抵鼻孔,不想其他事的。先生,你们觉得这是对不对?我以为我不是成天睡就成天做事,这应当对。我的客他是曾经成天做事过来的,如今只成天睡。说这个才真无聊,我实在不想说下去了。

……

我妈晕到妹身上两次,我不悲哀,这人可以死得了。我哥对我很可怜,似乎见到我这未完的通信。我想告他,这是两块钱一千字的事,写这样比写别的还是一样拿钱,也一样得费神,一样无聊,他耳朵好像只愿意听别人夸奖他弟弟是“天才,”除此以外他觉得应当有一点钱,此外不闻不问了。这有德行的人,真也只有饿死!

我仍然坐到那大路上去的,我看车子。我人又不发疯,我对这眼前事着什么急?我回去,见到妹眼睛红肿,很美,这人命运不及别的女孩子的好,作了这一家的人!

……

在灯下我做了呆事了,第三次才有血出来。并不甚痛。这里只写到十二页为止,若明早上我还能拿笔,必定还写一点今夜的事。先生,告别了,这时他们在唱可怜的秋香,世界上的事真怪,他们唱到第三次还有精神继续唱下!我好像是在做梦,听到我哥来敲门,只装已睡熟了,这好人还要我安安静静的睡一晚!明天那住在我这里的客,回来时会吃一惊,你们看到这里也会吃一惊。但是,先生,一切完了,一个平常的结局。灯芯一捻,熄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6月10日,7月10日,《红黑》第6~7期。署名甲辰。其中“二”在第7期上发表时篇名为《寄给某编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