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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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沈从文甲集(3)

第一班淞沪火车像平常日子一样,在三等车里带来了一车蠢人,就是身上肮脏,言语朴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体疲倦,晚上又从工头处得三毛五毛的报酬回家去睡觉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头等车厢里,载来了一批有学问,皮肤柔滑,身穿上等细软材料衣服,懂许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随随便便谈一点什么就可以在签名簿上画一个到字,于月底向会计处领取薪水的大学教授。这些教授到了车站,下了车,随意又坐到一辆人力车上去,即刻有一个同工人差不多肮脏不体面的汉子拖着车把就跑,于是不到十分钟后,车夫还没有出校门十步,这些教授就站在讲堂上用粉笔写那些问题,同一群年青人谈着完全与“天气”“工人”“车夫”无关系值四元一点钟的话来了。学生呢,为学分原故耐耐烦烦听着的也总有人,很有心得那种样子忙忙的写着记录的也有人,把心思想到工课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诗,一块钱与一件蠢事,也仍然总不缺少这种人,但是课堂外面太阳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烟的事,是没有人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沟水里去,爬起时全身浆着墨绿色肮脏东西,也是没有人想到那寂寞的。天空蓝到像海,一个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于像海一样的寥阔,无边无际,这更不是年青学生有分的事了。学生们全到课堂上做转贩一个上等人的知识去了,只留下两个小饭馆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广坪中让太阳炙着破棉袄绽肉的肩背,对于天气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个在回头发现了曾偷过鸡头的狗也在那里很悠暇神气散步时,很不平似的拾起石子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狗,一面嗥着逃走一面回头望着打它的仇人,似乎从那扁脸小鼻子上认清楚了是合兴馆的伙计,同时也记起了偷东西吃那一回事,于是不再做声,窜过干沟,跑到枯根株还未拔采的棉田里去了。

在上海方面,装满了整船的丝绸,茶叶,桐油,鸡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早潮满江时节出口,船皆傍江边南岸行驶,大而短笨常常画着一面旗式一个狮子一颗星的烟筒,冒着淡淡的青烟,间或还发着比山中老虎嗓子还沉闷的短促声音,从一里外的XX学校大坪中看来,是仿佛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动,且如大声呼喊船上人也当能听到。其实船在江中行驶,去岸尚数十丈,若在江边散步,就可知道船去江边已经如何相远了。

青年A无课、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边玩。看江上潮涨潮落,目送全身以钢铁作成俨然是蓄藏着无尽的生命之力,顽固的转着转着轮叶向大洋浮去的轮舶,望着那庞然巨物过去后,尾部机轮所激起的大浪,涌到江边堤脚,作生气样子,以及被这余浪所摇撼,如为一双大手所挝过因而发昏东歪西倒的小舟,心中总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点人类经验,风涛暗礁皆无所避,终于把责任尽过,再休息到一个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东西!所谓巨大的人,所谓将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将也应当如此悍然毅然竭尽生命之力,用着顽固的不变的姿式,一切无所恇怯的活着下来么?

见着大船的过去,以及小舟的摇摆,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着汤汤而去的铁体钢心的怪物,就心想:这真是一个人生最好的对照,这些浮在水面的东西!人是浮在比水面还轻柔的一种生活上头,因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别人生活巨浪后面摇荡如醉。我从没有去自试向我所欲达到的方向驶去的气力,也缺少这近于吓人的雄心,因为心的柔软,到近来,就索性连平凡的欲望也没有了。

他于是在堤上追跑着,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请托这船上人带他到所要到的一个地方去。但是这船毫不留恋的走远了。他跑了一会才不再跑,喘着气,用着神气颓唐的眼睛,望着在太阳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软无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带他到一个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虚,这空虚是连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蓝。

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

“我有我的方向,应当载满一船劳苦与眼泪,卸到我那彼岸的货仓!”

他走回去看下课了没有,在学校长廊下见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里品评一钵菊花。

“玖,你上课又下课了?”

“接到又有。你难道已经到过江边了么?”

“我玩过了一点钟。”

这时另外有一个女生走过身来问A的考试问题。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就轻轻问玖,“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轻轻答应,且悄悄的笑,因为见到与二哥说话的正是校中顶不美观的一个女人。好像有许多话还说不完,到后是无话可说了,就又向玖说话。接着嘡嘡嘡上课钟又打着了,许多穿衣服体面的学生好像很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满意,腰梁骨笔直的竟向各人课堂走去,许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样的很匆匆的从廊下走去,并且有全身是粉笔灰的教授夹杂在学生中,凭了那好酒好肉培养而成的绅士神气,如鸡群之鹤矫矫独立,与A认识的总同他略略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平常的应酬话。男子A同玖离开时,那与玖在一个班上读英文的女人,回头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这样多年青人!”这样想着一面低了头向长廊东端走去的男子A,为了天气,为了在这好天气下所见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觉得异常寂寞。因为在众人中,许多人皆能为一些很愚蠢的知识所醉,成天上课,吃饭,厌倦了也不妨发点小小牢骚,间或到毛厕去用小铅笔之类,写一点近于泄怨的幼稚可怜的话语,就居然可以神气泰然的活到这世界上,处处见出愚蠢也处处见出这些年青人的生气郁勃。自己却无时无事不在一种极偏心的天秤上,称量自己生活,就觉得年青人的天真烂熳完全无分,想抓到一个在基本心情上同类的人竟无从找寻,孤立的而仍勉强的混到这些人中间,生存的时代与世界皆有错误样子。但是刚走到长廊东端,又给两个女人拦住了,男子A神气略显得窘迫,用忧愁的眼睛望到这两个女人,想明白是有些什么事必须到这些地方来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两个因上堂的XX教授请了假,这时来找A问关于考试的事。女人五说:

“没有什么事,想向先生借一本书,我们买书不到。”

玉也说:“我只能抄点笔记,怎么办?我也没有。”

“不能够请托一个人去买这样书么?”

“是买不出。已经买过了,卖完了。”

“那到我房里拿去,可是过两天也得退我,因为同学太多,让大家看看。”

他们于是到了A的房间,说着“真糟真糟”一类话,把桌上杂乱的书一面整理一面微笑着的男子A行为,使二女人见到感觉得出一种温情的动摇。游目检察一房的所有,唯一的女孩玖的一个十二寸半身小影发现到书架上层。五把相拿在手上,“先生A,玖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听着这话的A作着微笑,女子玉却因见到这情形也用另一意义微笑着。五又说:

“这真美,像画上的人。”

“像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这样子,不是像羊么?”玉意别有所指把话重复的说着,尽五白眼也作为不知,到后就走到书架边低头找书,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圣经,“A先生,你是教徒?”

已经把书整理过后,倚身到桌边,以背向窗的男子A说:“天国的门不是为我这种人开的,要有德行同有钱的人,才应当受洗。我是把圣经当成文法书看的,这东西不坏。”

因为看到女子玉把圣经翻着,念着第一页上面用蓝墨水写上的话语,男子A又说道:

“这是一个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时病到医院,医院照例什么都没有,就只放一本大字圣经,我就成天吃黄色药水,看约伯记历代志过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圣经,读雅歌,这女人是教会的什么长,来各处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里,看我正在很吃力的把一本圣经搁在枕边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见到我在圣经上批的对于译文方言解释,就大喜欢,用中国话问我是什么会里的教友。我告他不是,这女人看了我两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来,我们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这样一个小字本精致东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个教会的办事处找过她,圣诞节且送过玖妹一件很值钱的羊毛短衫。”

两个女人听到说及短衫,心中皆略略感受小压迫。但男子A接着又说:

“这女人初看很怕人,似乎真像小物件上小学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脸孔,竟与她的事业完全不相称。但熟了以后,才明白年龄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个四十岁的人,吃宗教饭也有了二十年,却看我的小说,很有趣,以为在暑假中当译一些心中所欢喜的给她的国内朋友看。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为玖妹身体不济,我将送她到这老女人处学XX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记洗盥间的谈话,这时无意中听到这话,血管子里的血畅快了许多,望到A的瘦脸,复望到桌上的许多稿纸:“A先生,你又在做什么文章了呢?”这样说着就到玉身边用手暗拧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X,你的诗怎么不拿来给A先生看。”

玉说:“我是赏菊的诗,学究气免不了,看了也头痛。我记到你好像有一本山歌是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这样一本书,你告过我,还要我写一个封面题字么?”

男子A不知道这话是一种属于私隐的嘲谑,就说:“既然写得有这样多山歌,想必一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兴,我倒非常想有福气看看。”

一种与聪明完全相反的话,使两个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把两个年青女人打发走后,一个人站在自己房中书架旁,手翻着那册刚为女生玉看过的小小圣经,心上发生一点极暧昧的动摇,又旋即为另一种懂世故的理智批驳着,摇头做出很凄凉的苦笑。这日的事在日记本上,他应当加上这样一点旁人不会明白的话:

她们以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红脸的走来走去,说笑话,真是胆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气的女子,也正与其他一切有福气的男子一样,又聪明,又乖巧,大概总应当逗一些人怜爱崇拜吧。

这泪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会了解她的哥哥的。

两个女人皆俨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处,一面各在自己写字桌上翻看新借的书,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仿佛能理解的荒唐事情。像平时作论文一样,年青人,有着一颗聪明善感的七窍玲珑心,看书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题目写成一篇有条有理的论文,如今是这两个女人用一些印象作为根据,在心上另外作着一种通畅清顺醒目悦心文章的。

一个钟表里面机械之一那样脚色,大鼻头为早风刮得通红,站到教务处门前看一只衰弱苍蝇在窗上爬生大趣味。办事人则坐在大办事房柚木写字台旁边,低头烂脸填写一种极麻烦琐碎的表册,不三分钟又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下课时间到了,就在房里喊一声“打钟!”于是人在外面用着元气十足的声音答应“嘛!”于是那陈列在大礼堂附近,用木架悬高,成天为那红鼻子校役拉着振子敲打,即刻发着嘡嘡的又如因为被北风所吹,害小伤风,因而声音略哑的校钟声音响了。于是一群年青人很奋勇的悯无所畏的大踏步从课堂中跑出。于是教授们很和气的到会计股同主任谈天去了。

每一堂工课,皆不缺少一种学生头痛。每一堂工课,一些作教授的,皆总有些对于自己工课感到无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时光为教务处壁上的钟摆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后是教授与办事人轮到休息,照例的午饭时间已到,绕学校附近各小饭馆的大司务,同提竹篮送饭,见狗就想拾石子掷去,一见纸烟上小画片就捏在手心当宝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馆子里打杂的伙计小二,倒忙起来了。教授们拿很大的一种数目,选一本书诵读给年青人听,大司务为三五毛钱的原故,手执大锅铲,在灶边一点不节制气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副率真,每天一早起来就知道洗脸刷牙齿,肚子空了晓得先吃一点早面,上课就笔记照抄,上毛厕就在板壁上写一点近于发泄的言语,读英文又很勤快的认生字,到午了时,一窝蜂皆来到饭馆了,于是吵闹着,欢呼着,用着对于这一顿饭“催促”或“讴歌”任何一种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给大学生吃饭的地方皆成为有生气的地方。又间或就在饭馆动起武来,破皮流血,气概不凡,从精神上看来,完全看不出学生为国文系治音韵学的大学生。

大广坪四围沟边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为太阳所晒,放出微臭的气味,在下风远处走过的学生们,皆用手掩鼻匆匆过去。一些为手捏处放光的铁铲铁锄,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窑水壶,散漫的卧到沟中,沟上烂泥处蹲得有一个看守家伙的粗蠢汉子,口咬短烟管一支,让大暖的太阳熬炙肩背,引为幸福。

远处兵营一大队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带黑色发过霉劣米煮成的饭。

到了下午没有工课的就在大广坪中踢球,毫不悭吝气力,当圆的球无意中落到沟外时,挖泥人总欢欢喜喜的代为把球掷回来。

仍然到了夜间,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极强的年青人,从课堂涌出,转到笑语嘈杂金铁齐鸣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锄头筲箕回家,兵营中吹起喇叭,声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软而悲哀。淡白的日头沉到地平线下去。没有一个人对这各样情形加以综合生出空漠感想。

开回上海的火车,把聪明人同蠢人仍然带回去了。

仍然是灯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个房中做事。

“二哥,你说写穷人,从反面写也行,我如今试来写正面。”

那二哥似乎并不注意到这话,所以女孩玖又说:

“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写过了,你XX不是完完全全的写?”

男子A说:“什么正面?”

“穷人,贫苦的,被忽视与轻视的,肮脏愚蠢的人。”

“只看你写的态度,同你文字上的技术,只要写得好,反正无关系。文章太坏,有好主张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极平常的人物也能写得感动人,这完全是艺术。”

“那我不写了,”接着,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张写了将近两千字的稿件想扯碎。在没有扯碎以前为男子A所抢去了,就轻轻嚷着,“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许你看,写得太坏,不许看!”

“这脾气是不对的,玖。我说过一百次,文章写了不许扯,写成了也得给二哥看,你又这样发脾气!”

“为什么我把写得不好的文章留下来给人看?”

“别人还有勇气印,你连给二哥看的勇气也缺少,这是正当脾气么?”

“退我呵!我不欢喜这样!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创作稿件就灯下看着,一面笑。

女孩玖又说:“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笑我,以后我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