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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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巫之爱(6)

“伯娘,有了恋爱的人胆子都非常大。”

“就大胆,族总家除两个女小孩以外也只一个哑子寡媳妇,哑子胆大包天,也总不能在神巫面前如一般人说愿意要神巫收了她。”

五羊听到这个话诧异了,哑子媳妇是不是——?他问老妇人说:

“他家有一个哑媳妇么?相貌是……”

“一个人哑了,相貌说不到。”

“我问得是瞎了不瞎?”

“这人有一对大眼睛。”

“有一对眼睛,那就是可以说话的东西了!”

“虽地方上全是那么说,说她的舌头是生在眼睛上,我这蠢人可看不出来。”

“我的天——”

“怎么咧?‘天’不是你这人的,应当属于那美壮的神巫。”

“是,应当属于这个人!神的仆人是神巫,神应归他侍奉,我告他去。”

五羊说完就走了,老妇人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

不过走出了老妇人门的五羊,望到这家门前的胭脂花,又想起一件事来了,他回头又进了门。妇人见到这样子,还以为爱情的火是在这神巫仆人心上熊熊的燃了,就说:

“年青人,什么事使你如水车匆忙打转?”

“伯娘,因为水的事侄儿才像水车……不过我想知道另外在两里路外有楼附近住的人家还有些什么人,请你随便指示我一下。”

“那里是族总的亲戚,还有一个哑子,是这一个哑子的妹妹,听说前夜还到道场上请福许愿,你或者见到了。”

“……”五羊点头。

那老妇人就大笑,拍手摇头,她说:

“年青人,在一百匹马中独被你看出了两只有疾病的马,你这相马的伯乐将成为花帕族永远的笑话了。”

“伯娘,若果这真是笑话,那让这笑话留给后人听吧。”

五羊回到神巫身边,不作声。他想这事怎么说才好?还想不出方法。

神巫说:“你倒是到外面打听酒价去了。”

五羊不分辩,他依照主人意思说:“师傅,的确是探听明白的事正如酒价一样,与主人恋爱无关。”

“你不妨说说我听。”

“主人要听,我不敢隐瞒一个字。只请主人小心,不要生气,不要失望,不要怪仆人无用……!”

“说!”

“幸福是孪生的,仆人探听那女人结果也是如此。”

神巫从椅上跳起来了。五羊望到神巫这样子,更把脸烂的如一个面饼。

“师傅,你慢一点欢喜吧。据人说这两个女人的舌头全在眼睛上,事情不是假的!”

“那应当是真事!我见到她时她真只用眼睛说话的。一个人用眼睛示意,用口接吻,是顶相宜的事了!要言语做什么?”

“……”五羊待要分明说这是哑子,见到神巫高兴情形,可不敢说了。他就只告给神巫,说到神坛中许愿的一个是远处的一个,在近处的却是族总的寡媳,那人的亲姊妹。

因为花帕族的谚语是:“猎虎的人应当猎那不曾受伤的虎,才是年青人本分,”这主仆二人于是决定了今夜的行动。第三天晚上的事到晚来,忽然刮风了,落雨了,像天出了主意,不许年青人荒唐。天虽有意也不能阻拦了这神巫主仆二人,正因为天变了卦,凡是逗留在大路上,以及族总门前,镇旁砦门边的女人,知道天落了雨,神巫不至于出门,等候也是枉然,因此无一个人拦路了。既然这类近于绊脚石的女人,不当路,他们反而因为天雨方便许多了。

吃过了晚饭,老族总走过神巫住处来谈天,因为天气忽变,愿意神巫留在云石镇多住几天,神巫还不答应,五羊便说:

“一个对酒有嗜好的人,实在应当在总爷厨中留一年,一个对女人有嗜好的人,至少也应当留半……!”

五羊的话被主人喝住不说了,老族总明白神巫极不欢喜女人,见到神巫情形不好,就说:

“在这里委屈了年青的师傅了,真对不起。花帕族人用不中听的歌声麻烦了神巫,天也厌烦了,所以今天落了雨。”

神巫说:“祖父说那里话,一个平凡男子,到这里得到全镇父老姊妹的欢迎,他心里真过意不去!天落雨这罪过是仍然应归在神的仆人头上的,因为他不能牺牲他自己,为人过于自私。不过神可以为我证明,我并不希望今夜落雨啊!”

“自私也是好的,一个人不能爱自己他也就无从爱旁人了。花帕族女人在爱情上若不自私,灭亡的时期就快到了。”

神巫不敢答话,就在旁中打圈走路,用一个勇士的步法,轻捷若猴,沉重若狮子,使老族总见了心中喝彩。

老族总见五羊站在一旁,想起这人的酒量来了,就问道:

“有光荣的朋友,你到底能有多大酒量?”

五羊说:“我是吃糟也能沉醉的人,不过有时也可以连喝十大碗。”

“我听说你跟到过龙朱矮仆人学唱歌的,成绩总不很坏吧。”

“可惜人过于蠢笨,凡是那矮人为龙朱尽过力的事我全不曾为主人作到。”

第三天晚上的事“你自己在吃酒以外,还有什么好故事没有?”

“故事真多啦。大概一个体面人才有体面的事,所以轮到五羊的故事,也都是笑话了。我梦到女主人赏我一个妇人哩,是白天的梦。我如今只好极力把女主人找到,再来请赏。”

老族总听到这话好笑,觉得天真烂漫的五羊,嗜酒也无害其心上天真,就戏说:

“你为你主人做的事也有一点儿‘眉目’没有?”

“有‘目’不有‘眉’。……哈哈,是这样吧,这话应当这样说吧。……天不同意我的心,下了雨!”

“不下雨,你大约可以打火把满村子里去找人,是不是?”老族总说完打哈哈笑了。

“不必这样费神——”五羊极认真的这样说,下面还有话,神巫恐怕这人口上不检,误了事,就喊他拿外廊的马鞍进来,恐怕雨大漂湿了鞍缰。五羊走出去了,老族总向神巫说:

“你这个用人真真不坏。许多人因为爱情把心浸柔软了,他的心却是泡在酒里变天真的。”

神巫不作答,用微笑表示老人话有道理。他仍然在房中来回走着,一面听到外面的风雨撼树的声音,想起另一个地方的山茉莉与胭脂花或者已为风雨毁完了,又想起那把窗推开向天吁气女人的情形,又想起在神坛前流泪女人的情形,忽然心躁起来了,眉毛聚在一处,忘了族总在身边,顿足喊五羊。五羊本是候在门外廊下,听喊声就进来了,问要什么。神巫又无可说了,就顺口问雨有多大,一时会不会止。

五羊看了看老族总,聪明的回答神巫道:

“还是尽这雨落吧,河中水消了,绊脚石就会出现!”

神巫不理会,仍然走动。老族总就说:

“天落雨,是为我留客,明天可不必走了,等候天气晴朗时再说。”

“……”神巫想说一句什么话,老族总已注意到,神巫到后又不说了。

老族总又坐了一会,告辞了,老族总去后不久,神巫便问五羊蓑衣预备好了没有?五羊说天气太早,还不到二更,不合宜。于是主仆二人等候时间,在雨声中消磨了大半天。

出得门时已半夜了。风时来时去。雨还是在头上落。道路已成了小溪,各处岔道全是活活流水。在这样天气下头,善于唱歌夜莺一样的花帕族女人,全敛声息气在家中睡觉了。用蓑衣掩了身体的主仆二人,出了云石镇大砦门,经过无数人家,经过无数田坝,到了他们所要到的地方。

立在雨中望面前房子,神巫望到那灯光,仍然在昨晚上那一处。他知道这一家男子睡了觉,仍然是女子未曾上床。他心子跳动越过那山茉莉的低篱,走到窗下去。五羊仍然蹲在地下,要主人踹踏他的肩,神巫轻轻的就上了五羊的肩头。

今夜窗已关上了,但这窗是薄棉纸所糊,神巫仿照剑客行为,把窗纸用唾液湿透,通了一个小窟窿,就把眼睛向窟窿里张望。

房中无一人,只一盏灯摇摇欲熄。再向床前看去,床边一张大木椅上是一堆白色衣裙,床上蚊帐已放下,人睡了。神巫想轻轻的喊一声,又恐怕惊动了这一家其余的人。他攀了窗边等候了许久,还无变动。女人是已经熟睡,或者已做梦梦到在神巫身边了。神巫眼看到灯已快熄,再过一阵若仍无办法就更不方便了。他缩身下地,把情形告给五羊。五羊以为就是这样翻了窗进去,其余无更好办法。他说请聪明的龙朱来做此事也只有如此,若这一点勇气也缺少,那将永远为花帕族女人笑话了。

神巫应允了,就又踹到五羊的肩爬到了窗边。然而望到那帐子,又不敢用手开窗了。他不久又跳下了地。

上去下来,上去下来,……一连七八次,还无结果。到后一次下了决心,他仍然上到五羊的肩头。他将手从那窗格中伸了进去,摸到了窗上的铁扣,把它轻轻移去,窗开了。窗开后,五羊先是蹲着,这时慢慢的用力站起,于是这忠实的仆人把他的主人送进窗里去了。五羊做毕这事以后,肩头上的泥水也忘记拍去,只站在这窗下淋雨。他望到那窗里的灯光,目不转睛。他耳朵仿佛已扯长到了窗上。他不能想象这时的师傅是什么情形,忽然灯熄了,这仆人几乎喊出声来,忙咬着蓑衣的边沿,走远一点。

为了忘记把窗关上,一阵风来,无油的灯便吹熄了。灯熄了时神巫刚好身到床边,正想用手揎那细白麻布帐子。灯一熄,一切黑暗,神巫茫然了。过了一阵他记起身边有取灯了。他从身上摸出来刮燃,又把灯点上,五羊在外面见了灯光,又几乎喊出声来。灯燃了时他又去揎那帐子,这年青无经验的人在虎身边时还不如此害怕,如今可是全身发抖在那行为上。

还有更使他吃惊的事,在把帐门打开以后,原来这里的姊妹两个,并在一头,神巫疑心今夜的事完全是梦。

……

……